张羽——出怒江记
 

高黎贡山上,传奇的“青蛙传道人”

 

  在人这是不能的,在神凡事都能。

  ——马太福音19:26 

有一次,我听一位很贫困的怒族传道人教导普通信徒们,说:“你们要随时仰望天上的神,身处卑微也不要贪恋世界。”我仿佛听到世界上最好的哲学课,比那些大学的课程要好一百倍。这些年,行走在怒江的高山深谷,仿佛真正读到了一本“大书”,这本“大书”超越了有形的书。接下来,我给大家分享一个博尔赫斯也虚构不出来的真实传奇。 


 

【一】

听约拿讲到“青蛙传道人”

 

2018年4月,雨季来临,天气闷热,正在修的路布满坑洼,加上雨水的浸泡,怒江大峡谷的路更难走了。刚从一座人迹罕至的高山采访完一位百岁老人(传教士的学生),马上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另一座高山,要赶在天黑之前去采访另一位老人。F弟兄骑着三轮车把我送到山脚下的一个车站,他说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因为还要赶着回去参加复活节的证道。他告诉我那边已经有弟兄在等我,会带我去要去的地方。他给我一袋煮熟的鸡蛋,让我饿了吃,我拿了几个,说够了。怒江边的车站,很简陋,几根水泥柱子再加一个顶,再加一个条形的水泥凳子,就是一个车站,墙上画了一些民族风情的图画。很多诗歌、小说、电影里都有“一个人的车站”,都很有诗意,但怒江大峡谷里的“一个人的车站”是绝对孤独的车站。尤其在雨季,道路随时会阻断,你只能茫然地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一辆可以搭乘的车辆。我等了很久,一直没有车,只好枕在背包上眯一会儿,但还是没车。终于电话响起,是F弟兄打来的,他问我等到车了吗?说再等一下,他一个跑客运的弟弟的车正在过来。大约10多分钟后,一辆满载着客的面包车摇摇晃晃地奔了过来,司机朝我喊:“上车,给你留了一个位。” 

峡谷深处的“一个人的车站”

Y弟兄已经在另外一边等我很久了,刚到,一下车,他就说赶紧上车,再晚就天黑了。Y弟兄开着面包车载着我开向另一座高山,这座山很陡峭,全是短促、布满急转弯的盘山小路,同车的一个年轻的神学生(懂汉语,做翻译)说:“这样的路你不害怕吗?我有一次到这个村过圣诞节,上山的时候吓坏了,路太陡峭了。”我笑着说:“你是本地人,还怕这个路,我不怕,我老家以前的路也这样,见惯不惊了。” 

高山上的傈僳族村庄

终于到了目的地,Y弟兄停稳车,带着我和那个神学生进入一个村庄,来到一个竹木结构的“茅草棚”,Y弟兄直接带我进屋,说刚好人在。房间里,和所有怒江的原始民居一样,里面光线较暗,中间是火塘,一年四季都生着火,房梁上零散悬挂着一些熏肉,最有特色的是老鼠肉,一只只烟熏的老鼠悬挂在空中,很有奇幻电影布景的感觉。Y弟兄说,今天要见的老人叫约拿,有90多岁了,身体不好,在卧室休息,待会过来,我们先坐一下。约拿的儿子在火塘边忙碌着,有客人来,肯定要好好款待一番,他煮了一锅土豆,还煮了一锅鸡蛋。用鸡蛋款待客人,是怒江山民很古老的传统,一百年前,在传教士富能仁的日记里,记载了很多怒江山民用鸡蛋款待他的细节,一百年后,我同样经历着富能仁当初的情景。不一会儿,约拿儿子就煮好了一锅鸡蛋,他端过来让我吃几个,我拿了一个,敲开蛋壳,土鸡蛋的香味瞬间扑来,忍不住咬了一大口,真是香啊,蛋白很薄,蛋黄很大,而且质感呈沙状颗粒,如此正宗的土鸡蛋,已经很多年没吃到过了。

 

正宗的土鸡蛋

约拿儿子把老约拿扶到火塘边,老约拿已经很虚弱,一直颤抖不已,脚已经无法站稳。等老约拿坐稳当后,于是我开始展开访谈和纪录片的拍摄,老约拿用颤抖的嘴唇慢慢开始讲述。 

美国传教士莫尔斯一家还在的时候,约拿(大约15岁左右)就跟着父母一起信主了,约拿没有见过莫牧师,也没有见过约伯(傈僳族传教士),只见过约书亚(傈僳族传教士),约拿说1951年前后,美国传教士就离开了怒江,之前他们住在普根楼(音),离开前,他们宰了一头牛,把牛肉分给信徒,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过。约拿去普根楼(音)参加过短期圣经培训班,一起去还有一个叫约瑟的。莫牧师的夫人很会唱诗,教他们打拍子唱诗,约拿还记得当时唱的歌曲叫《爱我圣经歌》。另外,莫牧师夫人还讲授《玛以米书》,《玛以米书》是英国传教士富能仁编撰的《圣经》常识读本,简单易懂,特别适合文化程度较低的怒江山民。

传教士富能仁编撰的《玛以米书》

约拿肖像

约拿讲着讲着,提到了一个叫多马的传道人,是一个残疾人,只能趴着行走,向青蛙一样跳着走,人们都称他“青蛙传道人”,讲道讲得很好,需要他来讲道的时候,都需要专门的人去接送他,讲道时,把他放到凳子上,他趴着讲。多马后来在1958年殉道了,死在县城的看守所里,多马有两个儿子,多马死的时候都没有去(这些关于多马的零星口述,引起了我极大的考察兴趣,后来我决定继续寻找多马的事迹)。多马很喜欢约拿唱诗,让约拿做礼拜长,打拍子带领唱诗。正是在讲台上打拍子的经历,约拿在1958年也被捕了,据另外的知情者讲,约拿并不是教会委任的教牧人员,因为在讲台上打过拍子,被群众举报为教牧人员,所以被捕(1958年,怒江主要针对教牧人员进行抓捕)。 

1958年,约拿被捕,坐了5年牢,当时定罪时主要说他们跟着美国人信耶稣,是帝国主义的狗,约拿还记得民兵抓他的时候,说:“你现在需要向上帝请假,不能再信了。”约拿回忆,和他同时被捕的同村人有七个(包含他),只有他和另一个人刑满后回来了,其他的都死掉了,有的死在监狱里,有的死在去监狱的路上(当时的怒江属于丽江专区,所有被捕的基督徒都要押送到丽江监狱,那时怒江去往丽江的道路必须翻越人迹罕至的碧罗雪山,很多人死在碧罗雪山上)。约拿清楚的记得同村人得阿珠(音)就死在路上,因为得阿珠不停地拉肚子,解手太频繁,引起押送民兵的厌恶,直接把他打死了,那天,碧罗雪山上,下着大雨。到了丽江监狱后,约拿被分配去挖铜矿,他说那里死了很多人,有专门的埋尸体的人,具体有多少人,也没有数过,所以不清楚,但他记得一个叫和扒在(音)的傈僳族人拉肚子死掉了,也许是因为矿区水质不好引起的。约拿还记得,有一个叫沙摩尔的传道人,在劳改时,因为马圈垮塌被压死。我问约拿:你觉得恐惧吗?约拿说还是有恐惧,他说在押送去监狱的路上,有个人因为恐惧,挣脱绑在手上的绳子,从时德桥(音)上跳江自杀了。我接着问约拿:“落到这种处境,你后悔当初信主吗?”约拿说:“因为主的名,我们才被抓的,《圣经》里神讲的话在我们身上应验了,没什么后悔的。”

约拿的面孔

约拿身体太虚弱,不便长时间接受访谈,快结束时,他说:“信靠耶稣是救主,受死,埋葬、复活,就能得永生。我现在只想这些事,那一日终究要来。人会失信,但神不会,人会失言,但神的话从不落空。” 

采访约拿是2018年4月,到了12月初,我再次动身前往怒江寻找“青蛙传道人”的时候,就听到了约拿已经归了天家的消息。这仿佛是神的计划,这些年在怒江走访,很多老传道人,在接受我采访后,不久就去世了,似乎他们顽强地活到今天,就为了等一个人来听他们讲述真实的见证,这个人终于出现了,讲完了,就回家了。 

山脚路口遭遇的滑坡

采访结束后,Y弟兄带着我下山,已经快天黑了,雨也越下越大,到达山脚与公路交界的路口,往左的公路方向(我来的时候经过的路段)发生了滑坡,道路被阻断了,要明天才能疏通。真是上帝保守,如果今天稍微再晚一点过来,就过不来了,而且我们下一步是沿公路往右边方向走,暂时一路通畅。

 

 

【二】

一个叫多马的“青蛙传道人”

 

从老约拿那里听到“青蛙传道人”的故事后,我就一直寻找,终于在2018年12月,找到了最可靠的一手讲述者,一位叫秦志礼的老传道人。 

怒江的路况太不确定了,一路颠簸堵塞,终于到了我要到的地方,原本4小时的路程,花了7个小时。联系到当地的路加牧师,他带我去见老传道人秦志礼。路加牧师开着面包车过来接我,我说我过来找你就好,还麻烦你跑过来,路加牧师说:“这是荣耀神的事工,应该的。” 

路加牧师载着我到了D村,来到老传道人秦志礼的家,传统的傈僳族木屋混搭着水泥砖墙房,秦志礼老人到外面来迎接我们,他很精神,而且长相很酷,像戏剧大师贝克特,他说他80多岁,实际已经90多岁了,怒江的老人普遍搞不清楚自己的年龄,因为他们出生的时候,还是原始社会,没有公元纪年的方式,完全没有年龄的概念,他们现在使用的年龄,都是后来人口普查的时候,工作人员凭感觉和经验估算的。老人的长相酷似戏剧大师贝克特,我忍不住给老人多拍了一些照片,因为年轻时酷爱贝克特的戏剧。接下来,长得像贝克特的秦志礼老人讲述的“青蛙传道人”的故事,比贝克特讲述的故事更不可思议。 

  

酷似剧作家贝克特的秦志礼老传道

关于青蛙人多马的幼年时代,没有记载,只有一个传说故事。3岁时,多马突然失踪了,家人后来在山沟里找到了他,已经变成了残疾人,手脚向外翻,像一只青蛙。从此,多马就只能像青蛙一样趴在地上,跳着行走。信山神的老人们说,多马被山神接走了,变成了这样。当然这些只是传说故事,不具有考据价值。多马很聪慧,口才很好,信耶稣后,成为一位很有影响力的传道人。耶稣经常行与世俗逻辑相反的奇事,他常常把恩典赐予边缘人,救那些瞎子、跛子、渔夫、税吏、麻风病人,这一耶稣的救赎逻辑,也降临到残疾的多马身上。 

秦志礼老人,年轻时是青蛙传道人多马的“背夫”,58年之前,他背着多马到处讲道,三大节日、婚礼证道都背着多马去。多马的信心很好,讲道也很好,信徒们都喜欢听他讲道。多马的信心一直影响着他,他跟随多马信主。一直到1957年的有一天,秦志礼背着多马去一个圣经培训班,多马正在讲道的时候,公安局的人突然来了,对他们说:“现在形势很复杂,不能再搞培训了。”公安局的人说要带多马去开会学习,于是几个顺路回家的弟兄背着多马去了公安局。至此以后,秦志礼就没有再见到过多马。到了58年,大跃进开始了,很多教牧人员都被抓走,平信徒们也不能公开礼拜,白天黑夜都忙着干各种活。有一天,公安局来人,让他们去接多马,因为多马是残疾人,生活不能自理,在看守所里完全就是一个废人,没有继续关押的价值。但是,没有人敢去接多马,多马的孩子也只有四岁。秦志礼坦言说那时很多信徒都很恐惧,信心小,甚至都不敢称呼多马为马扒(傈僳语,即传道者),所以更不敢去看守所接多马,害怕去了就回不来。再后来,就听说多马病死在看守所里,也不知道埋在哪里。 

秦志礼老人模仿当年多马的样子

我听闻过在大逼迫的年代,民兵和政府工作人员常常逼迫基督徒喝酒抽烟,因为怒江基督教的教规不能喝酒抽烟。我问秦志礼:“看守所里有逼迫多马喝酒抽烟吗?”秦志礼说:“没有人知道,因为不在看守所。但那个时候民兵常常逼着基督徒喝酒抽烟,一旦你喝酒抽烟,就等于公开表示不信耶稣了。如果你不喝酒抽烟,就证明你还信,会抓捕你,整你。后来有些从监狱里回来的人都喝酒抽烟。” 

秦志礼老人还回忆起1958年抓捕教牧人员的情景,被抓捕的人有教牧人员,也有以前做过保长的,同村和周围村子的,捆成一串一串的,大约有一公里那么长,具体多少人没有数过。坐牢回来的人很少,秦志礼只记得起三个回来的,分别是西敏(音)、克阿波(音)、哥留里亚(音)。 

我问秦志礼有没有遭遇逼迫,他说没有,因为只是平信徒,而且当时阶级成分被划为贫农。 

充满光亮的面孔

一直到了1986年,宗教政策放宽了,很多信徒一下又冒了出来,秦志礼也参与到教会重建的事工,先后组建了三个教会,他说:“这个时候,从多马那里学到的信心、经文、诗歌一下就涌了上来,发挥了很大的功效。”这也许就是“生命影响生命吧”!我继续问他:“你目睹过大逼迫,继续信主不害怕吗?”他说:“信心复燃之后,没有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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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羽怒江计划简介

从2014年至今,历时五年,十进怒江

沿着百年前的传教士之路

以个人之力展开系统田野考察

行走旷野、钩沉历史、重述现实

综合声音、影像、文字

完成一部复合性的

人类学、宗教学、历史学、社会学的田野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