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羽——出怒江记

 

里吾底——百年“传教士村”的风云变幻


按: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很多西方传教士进入怒江,分别在怒江不同地域的村庄建立传福音的根据地,虽然教派有所不同,但最具优势、最有影响力的还是内地会。如果问当时怒江的“传教士总部”在哪里?我认为非里吾底村(现属福贡县,以前属于碧江县)莫属。里吾底村因为基督教文明扎根很深,产生了很多怒江区域很重要的人物(包括宗教界和政界)。2016年底,我怀着很崇敬的心,徒步探访了里吾底村,感受这个2000米高山上的曾经的“怒江传教士总部”。

从里吾底村眺望高黎贡山



【一】

傈僳人的大哥和大姐

如果要说我经历的“神迹”,我在里吾底村经历了一次。那天,我在徒步前往里吾底的山路上,偶遇托运货物的马帮,我很痴迷地拍摄马帮,很忘我,没有看见旁边一匹马经过,被这匹马托运的行李突然撞击,一下倒向悬崖边,好惊险,那一瞬间,随行的马帮师傅手疾眼快,一把将我抓了回来,否则就滚下了悬崖!人和摄像设备都完好无损,我只有感叹:“上帝啊!你是要我见证神迹么?”

我跟着当地的朋友一路上山,正遇到修路,车只能到达三分之一的地方,剩下的三分之二只能徒步,不过也正好重新走一下曾经的传教士之路。里吾底村有五个教堂,分布在不同的位置,怒江的山太高,很多村子都有多个教堂,以方便信徒们聚会。在跟当地朋友聊天时,我发觉到一个有趣的现象,里吾底人对村庄和国家边界的地理认知很特别,他们会说:“我们村有七个教堂,五个在村子里,两个在缅甸。”在他们的思维里,村庄认同是大于国家边界的。

 

通往里吾底村的老路,曾经的传教士之路。

大概是走到第四个教堂的位置,当地的朋友把我带到一户人家里休息一下,这户人家的主人叫木开妹(音),是这个教堂的长老,他汉语不是太好,只能简单说几句。木开妹的父亲也在,已经94岁了,叫路阿富,是曾经传教士杨思慧的学生,遗憾已经老年痴呆,丧失了记忆和讲述能力,所以没办法进行采访。休息了一会儿,我们继续爬山,去往最高处的“传教士村”,路上我看见很多火鸡,印象中火鸡总是和感恩节之类有关,于是认为是传教士带来的,后来一问,结果是这几年从缅甸引进的。再继续往上走,在一个拐弯处,带路的朋友指着远处平台上一棵树说:“这棵树是传教士栽的,我们叫‘马扒(傈僳语:老师)的树’”。从这棵树的位置一拐弯,就进入了里吾底村,最早的的里吾底村(现在的里吾底村多数已经迁徙到山下),还很原生态,都是传统的傈僳族的干栏建筑。进入村里,村民们对我很好奇,因为很少有外地人来,他们误以为我是记者,问我拍摄的东西在哪个电视台能看到?

里吾底村,保留了很多傈僳族的传统建筑,因为很多村民都搬到山下盖新房了。



这个篮球场,从前传教士在的时候就有了,最早球场位置是一个池塘,传说美国传教士朝池塘开了一枪,水就干涸了,然后被传教士修成了球场。

路阿富,94岁,美国传教士杨思慧的学生

传统傈僳人家的火塘,怒江温差大,室内必须要有火塘。

随着一扇铁门推开,阿子打的墓地出现在我面前,终于看见久仰的阿子打。三座美国传教士的墓连在一起,从右边到左分别是:阿子打牧师、士瓦屋教士、阿车教士,背后的墙面上用傈僳文写着他们的生平事迹。阿子打牧师,美国人,英文名叫伊丽莎白,是传教士杨思慧的夫人,因为傈僳人特别爱戴她,所以称呼她为阿子打(傈僳语:大姐),1943年,因病在里吾底去世。这个墓地是2008年重建的,之前的墓地在文革时被破坏,红卫兵拔走了阿子打颌骨上的金牙。据说还把她的头骨拿来当众批判。墓地重建时,为了免受破坏,专门修了一个房子把墓地保护起来。据友付夺老人(阿子打的学生)回忆,阿子打非常爱里吾底村的人,非常的爱傈僳人,她是医生,经常去给村里人看病,他教会了傈僳族人学习现代生活,包括剪指甲、穿有扣子的衣服,还有各种卫生知识。她曾经接生的一个小孩,叫史富相,后来成为怒江州第一个大学生,再后来成为福贡县县长。她爱大人,也爱小孩,爱里吾底村所有的人,村里有人死去,他都要哭泣,都要去看望。友付夺回忆说,阿子打去世时,全村男女老少没有不哭的,他也哭得很厉害。

2008年重建的阿子打墓地,共3位美国传教士葬于此,从右到左依次是:阿子打、士瓦屋、阿车

阿子打牧师的墓碑,1943年5月7日去世。

阿子打肖像,傈僳人最敬爱的大姐

看完阿子打的墓地,又去往里吾底教堂,教堂是原址重建的,以前是木结构,现在是砖墙结构,教堂格局还是从前的。我走到讲台前,看见台上有几本傈僳文的《圣经》,我仿佛看见从前的传教士阿益打正在讲道。阿益打,美国人,英文名叫阿兰.库克,中文名叫杨思慧,傈僳人亲切地称呼他阿益打(傈僳语:大哥)。从名字的称呼可以看出傈僳人把他当成了亲人。阿益打和夫人阿子打,在1927年进入怒江,1933年来到里吾底,1943年阿子打去世,1946年阿益打离开里吾底去往匹河怒族地区的色德村,后来在1949年10月离开怒江去往缅甸,再也没有回到中国。阿益打在里吾底一共生活了14年,他深爱着这个村庄和怒江大峡谷,晚年时,缅甸傈僳教会的人去美国看望他,他说他能够在有生之年看见最深爱的傈僳人,真是太幸福了,他把他使用了一生的傈僳文打字机送给了来看望他的傈僳人。

里吾底教堂,由传教士阿益打建立,是怒江最早的教堂之一

阿益打肖像,傈僳人最敬爱的大哥

阿益打最大的贡献是翻译傈僳文《圣经》,旧约、新约全卷,1950年前,在怒江时只翻译完几卷,一直到1966年才翻译完全卷。其次,阿益打还翻译创作了傈僳语赞美诗319首,这些赞美诗在怒江大峡谷传唱至今。即使在49年前,怒江不同教派山头林立,但使用的《圣经》和《赞美诗集》都是出自阿益打翻译编撰的版本。阿益打是天生的音乐家,他不仅教会了傈僳人唱一般的赞美诗,还教会了他们演唱《哈利路亚》等大型交响乐,友付夺老人就是阿益打的学生,他回忆阿益打手把手教他指挥《哈利路亚》,后来友付夺成为怒江最有权威的指挥家。阿益打还发明了傈僳族简谱,更容易学,也更符合傈僳语的发音。阿益打也收集了很多傈僳族的民歌,融合民歌元素创作了很多新的赞美诗,我们今天被傈僳人的四声部赞美诗打动,觉得很独特,那是因为有阿益打独特的创作构思在里面。

 


【二】

听友付夺讲1958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友付夺老人已经去世了,写下这些文字也算是对友付夺老人的纪念吧。2016年底,我在里吾底村邂逅了友付夺老人,他已经89岁,说再有几个月就满90岁了。他是美国传教士阿益打、阿子打的学生,10多岁的时候,白天放羊,晚上跟传教士学习《圣经》,因为天资聪慧,尤其在音乐方面极有天赋,阿益打夫妇特别喜欢他,阿益打手把手教会了他指挥《哈利路亚》这类大型合唱,还专门送他去泸水麻栗坪圣经学校,那里的传教士杨宓贵灵(加拿大)也特别喜欢他,教给他很多音乐知识。据友付夺回忆,阿子打只能教一些短歌,比较大型的歌曲都是阿益打传授。我走过怒江很多村庄,很多教牧人员都说友付夺讲道也讲得好。我没听过他讲道,但看过他祷告,虽然我不懂傈僳语,但感觉得到他祷告时的磁场很强大。2016年年底,友付夺老人专门为我组织演唱了一次《哈利路亚》大合唱,真是感恩,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吧,留下了友付夺老人最后一次指挥《哈利路亚》的影像。

友付夺肖像,他珍藏了很多传教士的照片

友付夺知识面也比较广,神学、社会、历史等都能够谈,这一点和怒江很多教牧人员不一样。听友付夺讲怒江的基督教发展历史,特别的让人震撼。他回忆起1958年,1958年对于怒江基督教会是一个黑暗的年月,当时的极左政治势力发起了消灭基督教的运动,几乎在一夜之间,怒江各个教会的教牧人员全部被抓,大约一千多人。友付夺回忆,里吾底村一晚上逮捕了20多个教牧人员,这些被捕的人大多数都没回来,活着回来的只是少数。里吾底村逃跑到缅甸的也多,一晚上就跑了四五十个,后来陆陆续续又跑了很多。友付夺说五年前去缅甸旅游,在密支那教区遇到很多里吾底人,约五百多人,都是逃亡缅甸的里吾底人和他们的后裔。

友付夺带领信徒排练《哈利路亚》

友付夺清楚地记得他自己被捕的场景,1958年8月28号,他当时是兰坪公路建设的负责人,正在工地上指挥工作,他坐在那里,突然一把手枪顶住他的头,是公安局的人,说你被逮捕了。友付夺当时还不知道情况,说你们不要开玩笑,枪不能随便玩的。公安局的人说不跟你开玩笑,随即就把他带走了。审讯时,有很多莫须有的罪名,诸如“反革命、特务、间谍、里通外国、帝国主义狗腿子”,友付夺都不承认,一是根本没这些事,二是根本都不知道什么叫间谍特务,三是只跟着传教士学习《圣经》,没有反对过政府。接着友付夺被送到兰坪监狱关押了一年,后来省里公安厅的人来复查这类事情,可能觉得情况不符实,于是把友付夺送到昆明学习班改造了两年。友付夺算是比较幸运的了,1958年那场运动中,很多怒江基督徒都被重判,判刑10年、20年的特别多。友付夺回忆在监狱那一年,说死的人多,他数得清楚的就有77个人,吃得不好,都是包谷面和一点粥,一间不大的牢房里(估计约10多平米)关押了50多个人,大小便都在便桶,有的人身体不好,小便多,还有的拉肚子上厕所次数多,牢房一直都是湿漉漉的。友付夺说上帝保守他,把他安排在牢房里比较干的角落,他在牢房里精神状态一直比较好,因为有神同在。后来,政策有所松动,友付夺得到了政府的完全平反,补发了坐牢时没有发的工资。再到后来,文革又轰轰烈烈地来了,友付夺又被抓起来,成为批斗对象,罪名依然是“帝国主义狗腿子”。友付夺说那时候,红卫兵(一些小娃娃),白天批斗晚上打,关了两年多近三年的时间。一直到文革结束,又重新获得平反。

友付夺和里吾底教会的同工们,2016年底,拍于里吾底路旁者教堂。



【三】

殉道士批提的故事

经过我持续几年的行走考察,我看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在1958年到文革的逼迫年代,真正不妥协的基督徒并不多,整个怒江州加起来也是掰着手指头可数的,绝大多数都妥协了(假装妥协也叫妥协)或者放弃了信仰。里吾底村的批提(傈僳语,即汉语彼得)是坚决不妥协的基督徒,直至殉道。说起批提,怒江人都赞不绝口,都说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基督徒,宁可杀头,也绝不背叛信仰。

批提和家人的合影

殉道者批提肖像

批提是里吾底村人,原名和户欠,13岁时,有一次在山上放牛,偶然听到有人唱赞美诗,他被歌声感动,歌声里唱到:“天地万物都是上帝创造的,信耶稣得永生。”这是本村的确几衣(音)大爷唱的,他告诉批提这些歌是在金秀谷的传教士那里学来的。批提少年时天资聪慧,赞美诗听一遍就会唱,放牧时经常唱,牧童们听了都很喜欢,都跟着他唱。16岁时,批提在本村传教士杨思慧(阿益打)的带领下正式入教。批提很勤奋地攻读《圣经》,村里老人回忆,说在房前屋后,经常看见批提一个人在背诵经文。1938年,批提只身前往泸水麻栗坪的圣经学校学习,在外国牧师杨志英的指导下系统学习《圣经》,成绩很优异,杨志英牧师非常称赞他,认为他有望成为神职人员,于是给他取名为彼得。1941年回到里吾底,协助传教士杨思慧(阿益打)的传教工作。杨思慧(阿益打)委任他为教士。当时很多信徒不识字,批提就主动办起了傈僳文字识字班,很多信徒跟着他开始识字。批提和外国传教士们的关系很好,在跟着他们学习《圣经》的同时,也学会了很多现代文明的知识和礼仪。当然,也正因为他和外国传教士的亲密关系,在后来的逼迫年代成为批斗的罪证。

里吾底的山,里吾底的村庄,这些批提曾经走过的地方,似乎依然回荡着少年批提的赞美歌声

1958年,批提和同村的约秀牧师被送往昆明的学习班改造学习,后来回到碧江县,不管怎么说算是避开了1958年的残酷逼迫。但到了文革爆发,批提就成为了批斗的重点对象。批提被抓起来关进了地牢,地牢就在里吾底教堂下面,红卫兵们把教堂地基变成地牢也算是对上帝的挑衅吧。批斗时,批提被红卫兵们打翻在地,嘴里渗出了鲜血,依然不停地祷告,不停地唱着赞美诗。红卫兵挑衅地问他:“上帝在哪里?把上帝拿出来?”批提说:“上帝是真实的,是圣灵在心中,相信就可以得救。”批提因为在群众中的威望高,有时遇到同村人批斗他,有的人只是轻轻地打他,但不打又不行。长期的蹲地牢,不停地批斗,批提的身体终于垮了,村里的友人们把奄奄一息的批提抬回家中。批提在病危时,依然很喜乐,每天仍然坚持祷告,他给亲人们说:“你们不要伤心,上帝要我回家了,我是幸福的。”而且他告诫儿女:“你们不要恨那些批斗我的人,要怜悯他们,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1973年3月13日,批提很安详地回了天家。

批提的神学造诣很高,这在怒江是公认的。他的音乐天赋也极高,创作了53首傈僳语赞美诗,这些赞美诗在怒江已经失传,但在缅甸傈僳教会却传承下来了,那些曾经逃亡缅甸的里吾底信徒,把批提创作的赞美诗也带了过去。我有幸通过各种渠道得到一本批提创作的《赞美诗集》,非常地感叹,我时常翻阅这53首赞美诗,心里想,批提在被批斗时唱的赞美诗一定是其中的某一首。

 

里吾底信徒们充满喜乐的面孔,今天怒江基督教的兴盛,离不开批提们的殉道,因为殉道者的血是教会的种子



【四】

悔改的施玛妞

施玛妞,是已故摄影家林茨写的一篇非虚构小说《施玛妞》中的主人翁,描写的怒江少女施玛妞渴望大城市的生活,跟着外面的男人到了外面的世界,结果等待她的是大城市的各种诡诈与虚伪,无所适从的她,最终还是用徒步的方式回到了怒江大峡谷,归向了上帝。我敬佩林茨,他是最早系统纪录怒江的摄影家,所以我借用“施玛妞”的名字,写我的见闻。

怒江的山谷里,普通人家的门上,都贴有和耶稣有关的小海报

在里吾底村,我见到了一位现实版的施玛妞。是一个颇有几分独特意味的傈僳族美妇,虽然现在已经安心信主,在家务农,但还是残留着曾经在城市里生活的些许气息。她给我讲述了她的信主见证,也讲到她曾经的各种罪。那时,青春期的施玛妞,完全无法忍受在乡下务农,一心梦想着到山外的世界过上都市丽人的生活。机会终于来了,她随着外出务工的人群去到了沿海城市。因为年轻又有几分姿色,追求她的人很多,她很快嫁给了一个男人,但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公婆对她也不好,于是她就跑了,去了另一个沿海城市,很快又嫁了一个男人,过上了一种看上去还不错的享乐生活。然而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施玛妞开始厌倦了这种生活,她觉得自己学坏了,成天都是吃喝麻将之类的,再加上经历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情,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终于有一天,她决定回到怒江大峡谷。回来后,又经历了一系列的事件(请原谅我不能写得太多,因为涉及隐私),她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悔改吧,施玛妞。”她终于信主了。我问她:“你不羡慕当初在外面的姐妹们吗?她们有的人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她说:“从世俗的角度,有时会有一点,但信主之后,我有别的盼望和喜乐。”

轰轰烈烈地乡村振兴运动已经席卷了怒江大峡谷,世俗化的缤纷世界看上去如此迷人,施玛妞的故事,也许会在怒江持续上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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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羽怒江计划简介

从2014年至今,历时五年,十进怒江

沿着百年前的传教士之路

以个人之力展开系统田野考察

行走旷野、钩沉历史、重述现实

综合声音、影像、文字

完成一部复合性的

人类学、宗教学、历史学、社会学的田野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