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羽——出怒江记

 

知子罗——天空之城的上帝啊!

 

【一】

天空下的废城——碧江

文革结束后,在1979年的某一天,一座巨大的偶像轰然坍塌,一座可以称为上世纪最大的偶像(毛XX像),倒在这个碧罗雪山下的县城广场上。据说是被愤怒的村民推到了。神奇的是如此大的事件居然没有被追究,也就是说上帝默许了村民的愤怒,因为《圣经》上明白地写着“不可拜偶像”。村民们为什么会推到它?原因不得而知。——我觉得这是一桩奇妙的事情,一定有上帝的旨意。

曾经碧江县城的红太阳广场,广场上的***像不见了踪影

那个时候,这个地方还不叫知子罗(村),而是叫碧江(县),是县城,也是曾经怒江州州府所在地。碧江县自古以来就是怒江大峡谷联系外面世界的重要口岸。在怒江没有通公路前,从碧江经碧罗古道翻过碧罗雪山可以到达兰坪,兰坪的盐巴及货物也通过碧罗古道进入怒江。从前允许人口买卖的时候,很多从兰坪那边来的人带小孩子到怒江来卖,所以一些怒江人的祖籍都是兰坪或丽江的。据傈僳族学者史富相记载:“碧江在唐朝时是永昌府管,到宋朝时由兰溪郡管,到元朝时由丽江府管,到清朝时由兔峨土司管。1912年设了知子罗边务委员长,1916年设知子罗行政委员。设治局是1932年设立的。正式设县是1954年。是年成立怒江傈僳族自治区(后改为州),当时州府和县府都设在知子罗。1959年7625部队团部也设在那里,因此,碧江的知子罗一度成为怒江州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的中心。”

2200米高山的天空之城,时间定格在1986年

在很多怒江人的回忆中,碧江是一个繁华过的旧梦。1986年,碧江县被撤销,所属区乡分别并入福贡县和泸水县。撤销理由是县城所在地存在严重滑坡的隐患。然而30多年过去了,曾经预测的滑坡并没有出现。但从1986年起,碧江县就变成了知子罗村,变成了一座废弃的城,一座凝固在1986年的废弃之城。很多附近山上的村民搬到这座废城里面居住生活,于是形成了很奇特的图景——曾经80年代风格的建筑物内外变成了独特的城乡混合景观,曾经的政府机关、部队军营、新华书店、粮食局粮仓等,均变成了村民的住宅、猪圈、鸡圈等。行走其间,确实有时光隧道的感觉,仿佛穿行在一个另外的时光世界,完全是一个现实版的盗梦空间,多重时空的并置、错综,意味无穷尽。我尤其对其中一个被遗弃的浴缸感兴趣,这个浴缸是石头做的,一整块石头凿空打磨而成。我无数次路过这个浴缸,猜想曾经的主人到底是谁呢?浴缸这玩意在80年代是绝对奢侈品,什么人有这样的趣味呢?在这个极端偏远的山地,出现这个浴缸犹如外星来客。

曾经,这个石头浴缸的主人是什么人呢?

时光倒流的城,有很多历史记忆的细节感

废城知子罗的独特资源,成为怒江州旅游开发的重点,中国式旅游开发的套路再一次临到这座城。村民们被要求迁出,搬到很远的地方去,搬到新建的居民楼去。很多村民都不愿意搬迁,都说:“住这里都几十年了,已经习惯了,不想搬。”少数响应政府号召的村民,搬到指定迁移地,没多长时间又迁回来了,搬到别的地方一切都重新开始太不习惯。

随着旅游大开发的到来,这座天空之城将变成什么样子呢?




【二】

天空之城的上帝之仆

百年前那些西方传教士是怎么进入怒江的呢?尤其是怎样进入怒江大峡谷中段(碧江县一带)?另外就是怒族地区的传教历史一直也是学界空白?据怒族老人娅加(已故)回忆,她曾经做过美国传教士阿益打的孩子的保姆,背着阿益打的孩子从兰坪经碧罗古道来到碧江县城(现知子罗),也就是说当时阿益打进出碧江县的路就是碧罗古道,从兰坪翻越碧罗雪山到知子罗,然后再到碧江的各个山村。这条“传教士之路”一直被忽略了,很多学者误以为当时的传教士是顺着怒江北上的。阿益打到了碧江的怒族地区后培养了一批怒族传道人,保罗(化名)就是其中一个,保罗是孤儿,后来成为传教士阿益打随行的背夫,因为那时走山路不便,传教士出去传道需要马夫和背夫驼运行李和书籍资料等。

知子罗教堂,信徒聚会的场景

1958年,怒江兴起消灭基督教的运动,一夜之间,几乎所有教会的教牧人员全被抓了。在那个夜晚,保罗也不例外。传教士背夫的身份加上传道人的身份,很容易就被扣上了“帝国主义狗腿子”的罪名。保罗被关在碧江监狱4个月,双手长期被反绑,吃饭时只能像猪一样趴着吃。接着保罗被押送到丽江监狱,再后来又被送到昆明附近的劳改农场。一去就是20年,直到1977年才回到知子罗。据保罗的儿子大卫(化名)回忆:“父亲被抓走时,我才8个月,到20岁一直都没见过父亲,突然看见父亲回来,根本不知道怎么喊父亲。”大卫继续给我讲述:“在那个年代,因为父亲被抓的缘故,我们家被划为成分不好的富农,我考上高中也不能上。家产也被没收了,那时候家是用很好的树木建的,那些树木全被村政府拿走了。后来在生产队借了一个地方住,一个可以抬头望到天的破房子。”大卫还回忆说:“父亲在监狱劳改时,有很多机会都可以逃到缅甸,但一想到才8个月大就离别的儿子,就忍耐了。”

碧罗雪山长着很多芦苇,很像《圣经》的意境:“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

1979年,国家放开宗教信仰政策,保罗带领自己的家人在家里恢复礼拜,知子罗从保罗一家人开始,逐渐有了两三家人来参加聚会和礼拜,再后来越来越多,保罗于是把自家的地奉献出来建了一个茅草棚教堂。上帝的火种从保罗家里重新点燃,再次在知子罗兴起,直到今天。神的仆人保罗一生奔跑,93岁那年歇了世上的工,归了天家。

碧罗雪山垭口

大卫也是从1979年跟随父亲信主,在1982年正式受洗。大卫说刚开始信主时,什么也不懂,曾经狂热地寻求异梦与异像,后来才真正转向纯正的十字架的基督道路。那时候没有渠道参加更多的圣经培训,但神却意外赐予他一个收音机,虽然很破但还能用,他通过收音机收听到菲律宾的傈僳语福音电台,再后来又收听到香港的福音电台,就这样大卫获得了牧养,而且通过电台学会了熟练使用汉语。大卫每天都收听福音电台,放牛、砍柴、耕田时都把收音机绑在头上听,福音电台成为他的精神家园。那个破收音机修了又修,用绳子绑了又绑。直到有一天,一个拍纪录片的广州导演来到这里,被大卫的敬虔感动,回去后专门从广州给他寄了一个新收音机。大卫说到这里时,随口感叹:“少壮狮子还缺食忍饿,但寻求耶和华的,什么好处都不缺(诗篇34:10)。”

知子罗教堂举办的2016年圣诞节,有一千三百人参加





【三】

劳动者的上帝


碧罗雪山下
老约翰
打完猪草
唱一支四声部的赞美
天啊
更加的蓝
他的背篓背起层层诗篇
和一座座大山
他说:明天礼拜天
今天要干完明天的活

冬天的碧罗雪山盖着白雪,在蓝天映衬下特别的美,知约翰背着背篓打猪草的场景让我写下这首诗。知约翰对我说:“经上说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知约翰还说:“我们这里的山里人很快乐,有用钱买不到的耶稣的爱。”是啊,怒江山民在耶稣的爱的滋润下,时常都有喜乐的心情和面孔。一个做公益的朋友说:“去到中国别的地方山区,那些山里人早已经忘记了怎么微笑。唯独怒江的山民有充满喜乐的微笑。”

 

知约翰和夫人在一起

知约翰说他本名叫约翰,因为村里还有个老人叫约翰,于是就自己加了一个“知”字,以便和这位“老约翰”区别开。这是多么有意思的名字啊。我也见到过那位老约翰,八十多数了。我问他名字,他说就叫约翰,一生下来父母就给他取的这个名字。在怒江山里面,你会经常遇到这些源自《圣经》的名字,有时会有活在《圣经》里的错觉。写到这里,我想起网络上的一个段子:每到春节,城市写字楼里的约翰、琼斯,一回家就变成了铁蛋和翠花。但在怒江的大山里,约翰就是约翰,一生来就叫约翰,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约翰的口琴吹得特别棒,他接二连三给我吹了好几首赞美诗。老约翰说他跟随上帝无怨无悔,现在唯一有一件事觉得亏欠神,他有六个儿子,还有两个到现在还没信主,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到上帝那里交账。老约翰是平信徒,他说文革时民兵们诱惑他抽烟喝酒(在怒江的教规里禁止信徒抽烟喝酒),但他还是拒绝了。

八十岁的老约翰

知约翰说上帝通过苦难操练他们,但也有恩典。他的女儿在小时候双脚被火烧伤,一直有烧伤后的炎症,山里的医疗条件根本无法治愈。但有一天,意外来了一对游客夫妇,男的是英国人,这对夫妇被他们感动,自愿把他女儿带到大城市的医院去医治,并负责全部的费用,甚至还把他女儿带到英国去筹集医疗款。他女儿的脚在这对游客夫妇的帮助下得到了很好的医治,没有沦为残疾。我问他如何应对旅游开发带来的冲击?他回答:“诱惑和试探很多,尤其要保守自己的心。”

碧罗雪山下,知约翰的祷告室,这是我见到的最震撼的祷告室,用木板搭的简易木屋,其蕴含的精神力量,不亚于梭罗在瓦尔登湖的小木屋

一个叫阿佳的年轻长老给我讲:“基督徒饱足即可,有丰富的恩典够用。”怒江教会的教牧人员没有工资,阿佳因为要服侍教会,不能出远门打工,只能就近打一点短工,虽然收入很拮据,但阿佳和夫人的脸上时常洋溢着喜乐的光芒。很早以前,怒江传教士富能仁(英)就提出了“自立、自养、自传”的本色化教会理念,这一传统依然活在今天怒江教会里,并没有被后来的“三自”完全同化。富能仁在日记里记载,说他一直拒绝支付工资给随行的傈僳族信徒,他不想这些单纯的傈僳信徒被金钱支配,而是要培养他们全然侍奉神的信心。

 

在教堂参加义务劳动的知子罗村民们




【四】

酒鬼与信徒的不同世界

知子罗因为从前是县城,所以也比较鱼龙混杂,有很多的基督徒,也有很多的酒鬼。怒江的基督教会禁酒,因为怒江少数民族对酒精的自控能力不好,喝酒没有节制。因为这一教规,于是在怒江形成了一道特别的景观:信教的、喝酒的,二者形成两种不同的生活世界。很多不信教的人都是酒鬼,走在知子罗这座废城里,会不时地撞见酒鬼,有的也很友好,但有的缺乏善意。酒鬼通常一身酒气,眼神恍惚,精神状态很萎靡。不喝酒的基督徒完全不一样,总是充满喜悦的亮光,散发着很积极一面的气质。走在这座废城里,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些是基督徒,哪些是酒鬼。身处同样贫瘠的环境,不信教的酒鬼总是充满愁苦,信教的基督徒却总有平安喜乐。

不信教的酒鬼,整个人的气色都很萎靡,脸上总有酒精抹不去的愁苦

信耶稣的村民,脸上总是泛着喜乐的光,随时都有微笑

没有基督教信仰的怒江山民,面对单调的山地生活,喝酒几乎是唯一的精神寄托。很多人不知不觉就喝废了。以前看过一些文人写的怒江,他们把怒江酒鬼写成了神仙,全然不知酗酒给怒江山民带来毁灭性的伤害(从身体到家庭)。一些去怒江的朋友认为“禁酒”的教规有点过于严苛,甚至有点律法主义,因为他们不了解怒江的实际情况,不知道“禁酒”对怒江山民、对怒江教会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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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城知子罗图像志】

纪录:张羽

 

 

 

 

 

 

 

一时分享不完,先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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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羽怒江计划简介

从2014年至今,历时五年,十进怒江

沿着百年前的传教士之路

以个人之力展开系统田野考察

行走旷野、钩沉历史、重述现实

综合声音、影像、文字

完成一部复合性的

人类学、宗教学、历史学、社会学的田野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