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石门坎——石门坎记录

 

“温柔的革命”在新寨村

 管毓红

去新寨的路是我走过最难走的路,可以说没有路,踩着黄泥与牛马粪混合的泥窝,我与向导朱老师一步步往上挪。必须踩准马蹄扣出的凹印,否则一脚滑入深渊。到了一定的海拔,云贵高原的山便消失在云中。干躁的路消失了,只有泥泞。

新寨就是常年在云中的小村子——贵州最穷困的石门坎镇中最穷困的村庄。由于司机拒绝上山,并言明这样的路,天气不好,会出人命。我们只好爬上去了。

五个小时,我像醉汉一样一步一滑,最后重重摔了一跤,全身是泥。

就这样,我见到了马桂蓉,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

在她的泥屋前。正忙碌着。

她一见我,便笑了起来,轻轻伸出干活的手握了握。进屋,拿出拖鞋,让我脱下裤子与衣服扔在地上,换上了她递来的新衣服。晚上,她就在说说笑笑中麻利地洗干净了。

就这样一个女人,却是新寨最有权力的人。

她培训了村庄中不识一字的女人,让她们学会了管理扶贫贷款。

她与另一个女人掌握了全村10万元小额信贷与各种基金的大权,让男人们在每月的一天某时某分准时出现在还贷现场。

她在村庄里恢复了传统民族服装的编织。

她让新寨的男人不敢再小看妇女——原来妇女也可当家。

   

但她始终是个柔弱的女子。“我很依赖别人,要是丈夫不让我干了,我也会不干。如果村长不支持我,我早就不做了”。马桂蓉是村里的代课老师,除了会说一口普通话,看上去和别的村姑,没什么两样。第一次走出山里去昆明,三十多岁,她第一次看到了火车,一把推开人群,竟看呆了——别人都笑她。

上面说的那些权力可不是马桂蓉争取的。她是一步步“被迫”获得权力。

这个偏僻的山村第一次拿到了乐施会三万元小额信贷,为了管理贷款,成立了管委会,只有她一个女人,因为她识字,细心,当了会计。

男人们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每次她发完言,主任与出纳会说“马桂蓉的话不算数”——因为她是女人,还是苗族。——在这个300户的人家的山村,彝族是大族,苗族只有十几户。

她的意见,别人不听,每次争执后,声音轻小的她都是哭着回家,幸亏家里有一个爱她的丈夫。

渐渐地村民发现管委会的主任与出纳有些问题。还款迟了村民要交滞纳金,收了滞纳金,他们没有上交。男人好赌,为了赌钱,竟出现了出纳把收上的钱自己先用着没入帐。结果主任也这么干了。

上梁不正,可想而知,于是有人冒五联户其它四家的名借贷,又还不了,在还贷会上,男人们就打起来了。

村民把主任和出纳选下去了,选马桂蓉当出纳,会计也变成女的人——选马桂蓉,不为别的,村里能干的女人也有不少,但只有马桂蓉的丈夫不赌不喝酒,老百姓放心。

马桂蓉当了出纳,一开始男人们也没把她放在心里——说话声音这么小的女人,有啥可怕。

男人们还款拖拖拉拉,甚至拖上一个周。

甚至还贷会,能迟到几个小时。

马桂蓉宣布,还贷会必须在每个月的某一天1212分到位,如果迟一分钟罚款五元。

如果就是迟到,就是不交钱呢。

马娘子也没别的办法,就是宣布“马桂蓉我不干了,帐你们自己管”。

大家知道,如果马桂蓉不管帐,帐会烂掉。

几次违规,马桂蓉几次将帐本统统扔在办公室。

大家知道了,马桂蓉是当真的。

第一次是会计迟到交了五元钱,第二次是马桂蓉自己修路,迟到交了五元钱。有一次,一个大男人死活不肯交那五块钱,村委会副主任韩文军说“他是我大舅子,我工作没做好,我替他交这五块钱”。从此,再也没有人敢迟到了。马桂蓉在屋里放了个钟,到了点,一使眼神,人们就乖乖把五元钱放桌上。

人们信服马桂蓉,是因为知道她是个铁面无私的人。最有趣的一个笑话是,她虽然常在丈夫面前撒娇,但有一次老公手头紧缺,向她借二元钱公款买烟,并在五个小时就还了,她还是板着脸记上“某某借公款二元买烟”。——反映在帐上。

当村民嫌找钱麻烦,说“这一角不用找了,给你”, 马桂蓉说“公家的钱,我一角便宜都不能沾”。

现在的管委会主任是六十岁的李少华,正直诚实有威信,但一字不识。因此马桂蓉与另一个年轻媳妇陈颖(会计)成了实际管帐人。

以前乐施会小额信贷出现过欠款不还,是村长与协管员个人信用社贷款才补上这个窟窿,使项目继续。大伙急红了眼。

在石门坎大家都佩服马桂蓉的是,她到任后,新寨再没有出现过一笔坏帐。

要知道,渐渐地全村人最怕什么,最怕马桂蓉不当出纳。

有一次收款不及时,马又一次将帐本全部扔给村长,坚决表示“死活不干了”,结果贵州电视台来采访,村长把帐本抱回给马桂蓉:“娃,这么着,咱们把电视台应付过去,你就再当这一回,拍完你就再不用干了”。电视台走了,马找到村长要扔担子,村长说:“这么着,算我说话不算话行不行,出纳还是你当!”

管委会的每项职务都要换届选举。只有出纳,每次选举时,主持人。都会赶紧在黑板上写上“出纳,不变”。

就这样,马桂蓉成了村里最有权力的女人。

权力的代价却不小。

马是村小三年级的代课老师,每周要上十八节课。马桂蓉为了收帐,每次一下了上学的课,就往还贷会上跑。有时根本吃不上饭,老公心疼得掉泪。别的女人家里活能帮上,马桂蓉忙村里的公事,帮不了什么忙,干这个公活,马桂蓉一分钱不拿,家里全指望不上。

老公最心疼的就是自己的女人,当年他与她隔着山头跨省谈了三年恋爱,是村里少见的痴情男女。后来他成了贵阳大工厂的正式工,她还在偏僻的小山村,当她写信给他“我生了重病,我们还是分手吧”,他立即辞去贵阳的工厂工作,回到这个穷困山村,领着她治好病,两人结婚了,再也没有走出过山村。

他们是村里最恩恩爱爱的小两口,有时形影不离,连收帐都在一起。

马桂蓉是普普通通的女人,但也有自己的幸福传奇。

她的丈夫是个并不多话,心里却透着明白的男人,他总是优伤地看着妻子,不忍心妻子这么操劳大家伙的事。但是他也明白,没有马桂蓉撑着,村民是不会放心的。苦着他一天忙到晚。

疲惫的他总是在抽烟叹气。

   

马桂蓉自己当权还不算,还想让村里的妇女翻个身。

在穷困的新寨,每月能吃一顿米饭的就是富裕人家。全村全年以干玉米磨成粉粒为主食。家家是茅草铺黄泥房。男人尚且养不活自己,妇女更是被牺牲的对象。全村妇女有一半不识一字。

村里曾有妇女被丈夫打后自杀。女人没有活动的自由。

妇女识字班最早是由乐施会提议搞起来的。原因是小额贷款家家户户要有人来管,但村里的许多男人不是出去打工,就是穷急了,有点钱就买酒喝光,赌光。只有妇女还算可靠。小额贷款由妇女来管,还算放心。但是妇女不识字,数都不会数。那么搞个识字班吧。

识字班一开始是外聘的老师。项目结束后,三八节妇女搞了个大联欢。女人第一次主持一件事,感觉特棒,大家都不肯这么散了。

马桂蓉说:“妇女除了识字,还要自我培训”。

2003年,新寨的妇女培训班开始了。

一开始,最困难的是,男人们不让妇女来上课,马桂蓉急了,上门来问为啥,男人说:“我们比不得你,你还有时间休息,我的女人,干完活,没时间休息,上课白费我老婆时间”, 马桂蓉急了“我在学校,你看我有时间休息,但我回到家要有更多的时间才能补回家务活。你们空闲时间更多,为啥不让老婆学习?”说完调头就走,第二天那家女人来了。

除了识字,培训班讲妇女病防治,讲农业技术,讲法律与妇女权利。以前村里妇女生个女人病,不知道什么病,直到躺倒了才算个病。现在女人明白了,自己是个理直气壮的病,要休息,还要抓药。

女人在一起总有磕磕碰碰,马桂蓉就故意让有了矛盾的女人们在一个组,在活动中,笑笑哈哈就化解了纠纷。

培训班年纪最大的是王才英,七十三岁了,一天,下课后,马桂蓉发现,老王才英正躺在水窖口的铺板上,趴着像绣花一样写字呢。“我会写自己名字了,女厕所,男厕所都知道了”。王才英乐呵呵的话惹得妇女们大笑起来。

通过培训班,新寨的女人们不再是家中的看家婆了,她们成了村里扶贫信贷管理的重要力量,资金通过妇女群这个守信守时的渠道流入新寨,现在新寨的妇女与男人平分天下。“现在不是男女谁说了算,而是大家都说了算。”学员们说:“现在出个门,不用老公批准了,舒服得很”。

   

民俗学家发现,中国的民间艺术与文化可以称为“母体”文化,因为大部分古老艺术是通过妇女传承下来的,如陕北的剪纸与喜庆图案来源于世世代代的面花艺术,而面花是当地妇女用梳子剪刀做出来的。女女相传,女性不善于探险与开创,却是文化的保护者与守夜人。

新寨是苗族一个支系大花苗的栖息地。女人们世代用麻树皮做成麻丝,再用手搓成细麻绳,细麻绳再用手揉成麻线,加柴灰煮洗三次后用纺织机织成麻布胚,再煮洗二次才成为上好的麻布。因此新寨保留了上古麻布织造最原始的记忆。女人们把麻线与羊毛线,在特有的腰机上织成大花苗特有白红黑上衣。织一件披肩要三个月时间。而在做裙的麻布上用细如针头的蜡点染又是一绝。

由于相当麻烦,麻布开始被棉布取代,而民族的服装被市场上便宜方便的常服取代,人们很少穿上自己的民族服装。

新寨由于地偏山隘,老人家还有在家织布的习俗。

出生云南的马桂蓉当女儿时,就是织布与织衣巧手。她通过培训班开始了恢复传统民族服装的编织,向老辈学习与寻找古老服饰结合,马桂蓉让十四位年轻人完全学会用了用老法制衣,从而保存了民族的物质文化记忆。

在学习班上,我目睹了妇女主任罗桂英拿出了一件老彝服,一群女人围了上来,品点花样“这个可以在街上买到,这个绞样要手绣”,大家讨论开了。在恢复大花苗的传统制衣法后,下一步将是恢复流失更快的彝族服装。

现在新寨年轻人以穿民族服为荣。在校的老师上课,学生上课也开始穿民族服了。

没有任何资金支持,是新寨的女人们自觉开始的存根之路。

“原汗原味保存我们民族的记忆。”马桂蓉认为,在贫困地区,物质扶贫之外,更重要的是精神扶贫,如果不以民族为荣,永远是落后的。如果在物质上与沿海拉齐,精神上也以消灭民族特色而走向同化,这样的扶贫,扶的其实是自卑。

每一种文化都是平等的。

对于新寨妇女对民族服装的痴迷,男人们说不上什么,因为历朝历代,男人与服装制作无关的。但是,他们在边上抽着烟看着女人们搓麻线是愉悦的,也许“做不出好布的女人是无用的女人”,这个传统的看法让他们直觉女人们在做一件应当做的事。

在石门坎的新寨,马桂蓉什么官职都不是,不是村长,也不是支书,但大家都明白她是最有实权的人,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让人信服,她能让人为自己的衣服与文化骄傲,她还是村民孩子的老师,该怎样形容她的角色呢?

大花苗的女儿有一颗美丽的心灵,于是她有了让人们幸福的魔力。但是别忘了她就是一个普通的村妇,只是比别人活得沉着又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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