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石门坎——石门坎文集

初 见 石 门

Maki

目录:初见石门  关于穷关于善良的一些杂感  石门映像


从石门坎回来有三四个月了。

当斯嘉老师说希望我能把发在公众号上的杂记整理一下时,我觉得荣幸也惶恐。毕竟自己初初步上学习的道路,眼光总还是未开的。但就像斯嘉老师所说,石门也许需要不一样的声音。

  现在回看这些更是显得杂乱的杂记,我也回溯当初的心情。到了石门坎,吸引我的并不是它的独特的历史,反倒是被历史翻弄着的人们现在所过着的普通的日子。比起过去,我更喜欢记录现在住在石门的人说些什么,吃些什么,或是一些村庄里的家常话。

每每到大家热火朝天讨论石门坎文化的情景,也许现代的石门坎的另一个意义,是为我们这群“外人”提供了探讨理想信仰人性等的平台和镜子吧,我心中也默默想着。

再次谢谢斯嘉老师,杨波老师。希望我的无稽之谈能描好一个“平凡的石门坎”。

初见石门

Maki  2016-08

【噢…】

婷婷知道我和她的小阿姨O要从麻风村离开时,皱起眉头不说话了。看到我们走到楼下了,婷婷便哭叫起来。O说,婷婷生气,会气得脱掉衣服和裤子。话音未落,回头就看到了她愤怒的小脸,光着的小砂锅肚和小胖腿(呀,祈祷这可爱的小脾气别持续太久)。我们走了五分钟,还能听到婷婷大哭,她好像用苗语喊了句什么,我听不大懂。O说,婷婷在喊,你们走啊要淋雨的!

好婷婷,我会想你。

还有,真的下大雨了。

 

【石门坎 (the  Stone Gate)】

位于贵州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的石门坎,离省会贵阳有8小时左右车程。

石门因基督教传入的历史而闻名。太多学者来到这里,研究信仰或教育如何改变了社群,政治变迁又如何使一片地区落寞。现在,政府定点扶贫,大兴土木,又有人站出来,表示对文化高地变工地的愤慨。用T校长的话来说,石门坎从100多年前Samuel Pollard到来开始,就从未平静过。

 

【田野调查】

石门坎的话题性和矛盾让我决定以之为题完成硕士论文。这些零零总总的文章,一是作为自己的田野记录的一部分,二是给家里说声我还健在且欢腾。

家人好奇我的研究地域是个什么地方,一开始和我一起来了石门坎。然后,石门坎在他们眼中就变成了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因为这的主街上到处是施工队和工棚,还有各种大车的尾气和市井大妈的头发一样卷起的飞扬尘土。小馆子里有苍蝇飞舞,大旅馆里是工头满住。所以外婆急得说,我建议你看看就跟我们回去,不用再回来了。也没什么好看的。我自然是急得据理力争。不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澡堂的水龙头只能流出寒热不定的饮水机一样的涓涓细流时,某些土厕所里一泡尿能冲下去三十只蛆时,每次洗脸都是剩下一盆黑黄的洗脸水时,我也会苦笑,然后有点理解了外婆的牵绊。

然而比集中诉苦更重要的是,这些天的充溢。无论是走错路看到了山间云雾,还是几乎天天在路上认识的苗族居民家里蹭饭,又或听着老人们的喋喋不休和防不胜防的段子。都是我未见过的风景。

然而比宣称充溢更重要的是,我发现人的安全感或不安全感,无非是来自了解与不了解。未知多让人恐惧,然而已知的又何尝能保证真实。蓬头垢面的青年可能是一个很好的丈夫哥哥或儿子,衣冠楚楚的外乡人也可能是个高谈阔论下的斯文败类。所以,经验并不是真实。而在这呆得越久,越知道地域是中性的,好坏苦乐参半的,有自我平衡的。而作为人,有一种最真实又最虚无的存在,叫做我相信

作为一个冒然来到这里的,毫无经验和常识的,田野调查的菜鸟而言,就像一个带着录音笔和小本本的游客。 来到石门之前,我只知道自己要跟着素未谋面的中年人K一同前往,然后住在素未谋面的T校长家。对要访问的对象一无所知,也没什么计划安排。被我远在日本的老师们知道了估计是要吊打我。

可能是石门坎太小,可能是运气不坏。吃个早餐溜个弯,就遇到了那些只在别人书里看到过名字的人们,邂逅了一个个远道而来的朝圣者,研究者。我一直安慰自己,作为预备调查,松松垮垮地感受一下也无妨。于是一次次杂谈和访问,不知不觉10日已去。25号需赶回贵阳,也成了我要暂时离开和想提笔写点什么的原因。

那写点什么呢。录音尚未整理完,学术的巨塔也还只在和水泥的阶段。满富伦理的讨论暂时是无望的。只是这几天走走停停,突然发现了自己喜欢的,总能换来别人的一声长长的哦~....”的文化人类学,越来越可爱。

一可爱在「文化」。许多人都谈文化,自诩或被他诩为文化人,却难得好好聊聊文化是什么。这个麻烦的词有很多定义,我记性不好,便挑了个短的:「文化は、生きるための工夫」(平野健一郎,2000)。强翻一下就是,文化是为生而做的努力。在石门,我想看的,看到的其中之一,便是人们对「生」的追求的变容,和由此而生的不同的「努力」,以及与之对应的旧文化的解体与新文化的构筑。

二可爱在「人类」。最初选择这门学科有个很浪漫的理由,觉得文化人类学是「见天地,见自己,见众生」的循环。要看清一个地域,需要反复审视自己这双过滤着信息的眼睛和做判断的心。需要一个人在庄周梦蝶中完成一场盲人摸象(当然,我这些不知所云的梦话常以导师的一句听不懂...”而收场)。总之,在石门,我开始有目的无目的地说话和动作,也去体会他人的言说和行为。慢慢,学会听三五人对一件事物的不同评诉而不急于判断是非。慢慢,以前板结了的大脑的某一部分好像酥松起来。

所以,现阶段与其说我能为地域做出什么研究,不如说这个地域和这里的人教会了我什么。

 

趣谈

去敬老院时,Y奶奶一定要给我这样那样的让我带走。最后一定说要煮玉米给我吃。说完她脚踏风火轮地拿出玉米扒掉叶子,塞入了烧水壶然后不准它跳停....感觉哪里不对,又好像合情合理...总之,最后我吃上了。

吃不完的玉米Y奶奶一定要让我带走,我嘴上说不手还是很诚实地接过来了。回去的山路上我吃着玉米哼着迷星,吃完把棒子像手榴弹一样又扔回沿路地玉米地。突然觉得做了一件人生快事。

弟弟们很高兴的採了野葡萄还要分给我一串。看到他们吃的那么专注又欢腾,我接过这串爱心葡萄,然后...吃第一颗就被酸呛到...。虽然我们不仅语言不通,味觉也有差异,张开手时弟弟还是会很自然地过来给抱抱。

我:“你的妹妹几岁啦?”

小哥哥走过去,把妹妹抱起来掂了掂。

“嗯...她有点轻,大概四岁吧。”

我:你是苗族吗?

小哥哥:不是!

我:那你是彝族?

小哥哥:不是!!

我:那汉族?还是回族!

小哥哥:不是!!!

小哥哥不耐烦脸:啊哟我是毕节嘞!!

我假装恍然大悟脸:哦!毕节的呀!

 哈,也是,我都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民族的概念的了。 

骑摩托过山路的感觉真的好酷炫,特别是酷炫到一半被通知,呃,这里骑不过去了你们下来走两步...”的时候。

⑦我:“阿姨,那你和伯伯晚上呀就看看电视什么的咯?”

阿姨:“看啥子电视哦!要看野猪!”

然后才知道,最近有野猪小分队袭击了阿姨家的玉米地。

和阿婆闲聊。

我说:我们在一起五年了分手的。阿婆说:喔喔!不得关系,我有个外甥,和他女朋友也是嘛,谈了十年咧!我心里正准备附和着感叹天有不测风云的时候,阿婆补到:终于结婚咯!....所以,他们有时候真的会可爱到忘记自己为啥举例的。

卖药大爷:“我的药好得很。不行你问旁边那家女勒。啊哟,你结婚不得啊。”

我:“没。”

卖药大爷:“哦..我这个药,月经不好啊肚子痛啊生不出娃娃啊,灵得很!你生娃娃不得啊?”

我:“爷爷,我还没结婚...”

卖药大爷:“哦...生不出来没关系勒,我这个药灵得很!”

我:“爷爷,我....晓得了。”

大家,内什么的,欢迎来找大爷...灵得很。

很多很多夹着泥土的美好回忆。

谢谢天才一样的村民们,谢谢那些可爱的鸡同鸭讲。

关于穷关于善良的一些杂感

Maki 2016-08

 

【什么是穷】

据说,政府计划在石门乡投入的金额在2030个亿定点扶贫。

一年多的时间里,围绕石门的贫困问题,道路建设,商业街打造,科技农业等等全面展开。可是所有以扶贫为目的的项目都似乎都绕开了一个讨论--贫困是什么。

毫无疑问,在评价地域的开发和建设成果时,平均所得/消费的增长不应该成为唯一标准。但特别是在强调科学性的今天,统计学上无法测定的指标往往又成为不了有利的参考条件。从大处看,以粗放型农业制造业等为主的边缘地区向以金融IT业等为主的中心地区提供着人和钱,而各个的地域内部的的流动也发生着相对的中心化和边缘化。产业和人员结构不改变,都市化和边缘化的带来的格差只怕越演越烈。这个问题在援助和开发上往往体现为,穷的地方既留不住钱也留不住人

对于贫困的机制,Hernando De Soto指出,所有权制度是为了保护财产所设的制度,因此其固定化是可发挥超越其自身机能的前提。Amartya Sen也以"Entitlement"的角度进行了阐述。

那么什么是贫困?Scott.J的田野调查中有这样一段记录:(强翻)对于这个村庄的贫穷之人而言,贫穷,就是在共同体中会威胁到自己立场到存在。不论是怎样的农村社会,为了生存,最低限度的文化性的体面(cultural decency)是必要的。从这个视点而言,全球化带来的经济成长的本质,也许是对边缘地区投射的文化性影响。比如,从前的农村社会的cultural decency是生葬嫁娶的一时,又或亲族关系甚至义理(当然不全如此)。现在取而代之的是欧美诸国几乎已然实现的主要以物质条件为代表的生活水准(standard living(当然不全如此)。由此,贫穷的根源,是否可以假设为价值观的一体化。即,谁,以怎样的途径,决定了什么叫做富有的问题。

开发,可以说是一场浩大的资源化和再分配。这里面,政府和市场的角色固然是决定性的,而我仍相信,社科类的严肃讨论和考察总有一天会成为社会的镜子。

以资源化为例,森山工提出的「4つの誰」不失为一个角度。即,是谁,把谁的资源,作为谁的资源,展现给谁看。另外,资源化的课题之一,就是捕捉作为资源化的对象的的前方所存在的可能性。而像这样,寻回自然/文化资源的可能性的努力,我相信是推动文明社会的原动力之一。由此,前述中假设的价值观就变得有关了。也可以说,完整地感知人所被置于的复杂环境,和地域本土的价值与知,是地域开发应有的姿态。即,守卫真正的多元化。

 

被动善良

在石门的一最后一天去了麻风院。彝良大婶和我午后聊天,津津有味地说着自己的大儿子二儿子怎样在外面闯荡,又怎样有了出息。看着烈日当空,彝良大婶便让她的孙子把一双川军鞋放在有太阳的地方去晒晒。麻风院里有位牙齿已经快掉光了的哑婆婆,只能用喉咙发出简单的啊啊声。据说这是她麻风病人的父辈遗传下的病根。那天的她穿着玫红色的上衣,包着大红的头巾。本来哑婆婆是走到院子里晒太阳的,看到了那双川军鞋,她哇哇哇地要表达什么。接着哑婆婆一边咕噜噜说着,一边走回自己的房里,不一会儿拎着一双雪白雪白的,后跟还有金色镶边的球鞋出来了。她先端详了一会儿这双鞋,然后对着我和彝良大婶这边笑着咕噜噜说起来。彝良大婶的女儿在旁边说,哟,肯定就是她家姑娘(女儿)给她买的那双了咯嘛。大婶的脸也略显冷漠,她就是看我们那双鞋不好,把她姑娘买的好鞋拿出来晒咯嘛。其实嚒,都是下地,还不是都一样。嘿,鞋就是鞋叻经穿才重要。

回想起在敬老院的阿婆之间的「暗战」。20余人的敬老院里,有那么67个苗族。其中有34人信教。偏偏,在这不多的信徒中有着最多的不愉快。一次身为传教士的H姐跟我闲聊,你说哈,明明是同样的受苦之人,都无子无孙,无依无靠,还有相同的信仰,怎么就不能互相理解呢……”那天一到敬老院,Y阿婆就把她屋里的吃的都拿了出来,巴不得我都拿了去。她总说,你们搞研究的人大老远来特别不容易。而按照H姐的说法,Y阿婆对我的热情和体恤却在同院的另一位阿婆身上难以施展。Y阿婆总说,我忍不了她嘛,我就是想不通!经历的相同悲伤不是变成了感同身受和体谅,而是一种在同级鄙视链上的你这算什么,有什么了不起

这样截然相反的态度让我想象,当同样的冲突发生时,人什么时候会计较,什么时候会悬置,忽略,甚至美化冲突。还有,我们的所谓美好品质都是条件的,这个残酷事实。如此,许多被宣扬美好品质都缺乏真实性,并且想象中的人我和真实的人我有较大差距。而有联曰,「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想像越是执着,自他表象的越是显得不让人顺心如意。比如,一部分搞文化的,举止怪异,穿戴着文化的华丽装饰,鄙视他人不知古圣哲思;一部分信宗教的,在固定时空的喜悦中自我陶醉,跳出庙堂和灵导者的范围后,变成了最刻薄也最易怒的道德标尺一部分做社科研究的,张口便是MichelFoucaultMax Weber,用尽一套所谓学术的严谨性来粉饰自己从现实中抽离理论并做独立思考的能力还不如微博段子手的实情。

说来,文化,宗教,学问,都是帮助人自我超越的传统道具。惨就惨在,玩弄道具时的「我」太美太好太优质,太让人愿意把这种想像延伸成对「我」的全面认识。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善良」「没心机」「奉献」之类的词汇上。

这让我再读关于苗族的言论时多了些警觉。

在石门坎时和许多不同的人说话,这其中也包括许许多多不同民族的人。慢慢听到各样的自他评价,渐渐感受到所谓「民族性」。石门坎地区的主要民族有汉苗彝回。其中,苗族是100多年前,由SamuelPollard等传教士们的到来所引发的地域性文化变容的主体。

在采访中,几乎所有人提到苗族,都说他们单纯,热情。甚至有人说,基督教之所以能深入苗族人心,以至于当时过半的苗人改变信仰,皈依基督,原因也就在于博爱的基督教义和苗族的善良本性相印。然而这支位于黔西北的大花苗以少数群体的身份进入贵州,历史之中受尽苦难和压迫。与自据一方的黔东南苗族相比,他们显得卑微而胆小。哪怕是于石门坎作为曾经的苗族文化复兴圣地”“西南苗族最高文化区被万般歌颂的今天,大花苗的主体性的有无也仍旧值得再考。

石门乡的荣合村里走窜时不难发现,现地的苗族仍以农业为生的居多。老街上,为了满足工队和参观者,商业街上新起的粉面店或饭馆鳞次栉比,其中苗人开的却寥寥无几。学习上,苗族学生的成绩也不算优秀,总体落后于回彝。仕途上,哪怕在石门乡被大力推为定点扶贫的对象后,县政府结构中石门的大花苗出身者仍然难占一席之地。而这些都常被归结为他们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我们就是不算计咯」。甚至有一个玩笑,说苗族人定了卖9块钱的东西就是9块,决不讲价。8块不卖,10块他也不卖。

在石门期间,我有空便会去福音堂看大花苗的礼拜,一边努力理解台上的传教员或远客的苗语汉话参半的布道和分享。印象最深的,也是他们反复重复的内容,就是「上帝的爱的永恒性」。那天有一个苗族阿嬷在台上,不断讲述金钱人情的变化无常,劝服大家将身心寄托于对主的奉献和生命的终极利益上。然后他们齐声高唱,世间一切都在变,只有上帝的爱不变。机械式反复的歌声中我不禁想,一个人要经历多少变迁,才能如此渴望一种不变的情感。然而回到「算计」的问题上,不会算计而不算计,和会算计而选择不算计,看似相同的表现还是略有区别。现在的现地宗教,并不像100多年前一样和解决地方教育医疗生计问题相结合,推动地区发展。又或者更为悲观的说,也许某些宗教教义符合的不是善与不善,而是不想变没法变的个性。信教,成了某一种性格的出口。

有的人是被剥夺了做好人的机会,有的人是没被赋予当坏人的基础。为了点题,姑且想把会因为条件变化而动摇的善良,叫做「被动善良」。这样的逻辑在平时都没太大问题,但在遇到两方势力不太悬殊的纷争时,他们会体现出超乎他人的怀疑,苦恼和愠怒。就好像暑假见朋友Q,谈论到和人相处的问题时她无奈地摇头说我不就是不会装吗,我也只能无奈地摇头。

与之相对的是「主动善良」,即不受外部条件影响的对人对事的仁与不仁。这个模式上常见两条途径,一是由近乎盲目的狂热和专一维持的此心不移,二是通晓变化了,正意挑选初心然后有始有终。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以美为美就是在毁灭美。 

写完百分之八十是自我反省的此文的此时我想,趁年轻,比起高尚品格,可能应该先追求几年透彻。然后有一天,我们清楚人生有无数选择和利弊,我们笑着判断自心得失,我们的善经得起考验,我们主动变成真的好人。

  

参考文献

佐藤仁『野蛮から生存の開発論越境する援助のデザイン』(ミネルヴァ書房、2016年)

Scott,J.1985,Weaponsof the weak: Everyday Forms of Peasant Resistance,New Haven:Yale UniversityPress(236~237)

内堀基丸(編著)『資源人類学』(弘文堂、2007

 


 

石门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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