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念张继乔先生

沈红


 看过纪录片《走出麻风村》的朋友,都记得开始出现的一位温文尔雅的英国老者———张继乔先生,这位年近90的老人第一次在中国记者的镜头前讲述自己的父母家人和中国一个穷乡僻壤的不解之缘,可这是他的最后一次讲述,2005年10月1日他与世长辞,享年89岁。

1916年,张继乔和孪生兄弟张绍乔生于云南昭通,在苗区长大。当时他的父母张道惠夫妇作为英国循道公会的传教士,已经在中国西南云贵川三省接壤的乌蒙山区工作了10年。他们离开中心城市,举家迁往荒凉的乡村,生活在苗族之中。他们不仅在苗区建立了许多社会公益事业,比如创办新式学校、修路架桥、设立孤儿院、创办我国西南最早的麻风病院,而且,一家人深深浸染于苗族文化中,与苗族情同手足。张继乔兄弟二人后来回国读书,神学院毕业后,又双双重返中国苗乡。重返之路非常艰难,正值中国抗战烽火四起,张继乔在黄浦江畔被日本人囚禁数年,直到二战结束他才得自由,踏上回归石门坎之路。

张继乔一家热爱苗族文化,父母用苗文传道教学,兄弟则致力于苗文研究和文化传承。上世纪40年代后期,他们和苗族学者一起开始改革苗文、编纂苗文词典。一度他们离开中国去非洲肯尼亚工作,但他们两兄弟都没有放弃苗文研究,继续编纂完善苗文词典。

在漫长的年月里,人们并不知道远方有两位英国老人在坚持呵护苗文的薪火,这是一种孤独的坚持。英国一家电视台曾经制作了一个短片报道他。结尾处,张先生独自在他的教堂里高声朗读一本苗文书,无人听得懂,他在对虚无述说。

1995年,一批英国客人来访,带来了张继乔、张绍乔老先生的一封信,向石门坎苗族父老乡亲问候。这封信用苗文书写,措辞优雅,关切之情流露在字里行间。石门乡一位擅长书法的张义祥老师迅速刻蜡版油印若干份。10年过去了,石门坎没有人回信,但是,这封信不胫而走,至今依然在苗区流传。如果你今天走进石门,还可以听到两位英国老人的故事。

上世纪90年代末我在英国读书期间拜访过这位老先生,他住在英国南部怀特岛,那是一个风景怡然的小岛,在普利茅斯港对面。轮渡靠岸时,看见一位白头发的老者在码头上招手微笑,个子不高,像个苗族。他自己开车来接我。老先生第一句话竟是:中国是我的最爱。在家里,他捧出高高一摞十几本苗文词典的书稿,叹息,英国没有人懂花苗的美丽文字。

计算机专家瑞克博士帮助他把那部词典的庞然身躯,变化作一张薄薄的光盘,并为之建立了专门的网站。后来,我的朋友彤宇、靳军把这张光盘带到中国,我们转赠给贵州省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政府,帮助本地的苗族学者编辑新词典。2002年初我曾经带着张继乔先生苗文语汇的几十页样张,参加威宁县苗文词典座谈会,苗族学者传阅着,老苗文、新苗文和英文比肩而立的情形,印在纸上;赞叹和友谊,写在心里。

张继乔先生保留着关于当年舍命保护他们家人安全的花苗同胞的记忆和一份长久的感激之情。他的表达方式是送给苗族一份关于苗族自己文化的礼物。英国朋友多么希望,苗族同胞能够利用老苗文,写出他们的新故事,现代化的故事。

我在第一时间把张继乔老人逝世的消息告诉石门乡的张国辉先生,他即召集石门坎一些文化老人商议,第二天发来唁电并委托我翻译,看着“中国石门坎全体苗族”的署名,我耳边好像响起了沉寂多年的雷声。翻译修改处只有一句,原文称他“算是一半的苗家”,我译成“我们乐意把他算作我们中的一个”,不拂原意。中国社会科学院苗文专家王德光老师,连夜挥毫,用工工整整的老苗文书法表达北京苗族对这位英国苗学研究者的敬意。这样,我只有加班了,第三天,电子版的苗族文字图片跨越重洋。

张继乔老人于10月的第一个周末火化,追思纪念会同日举行。悼念和纪念的信函来自世界各地,石门坎苗族的电文在会上宣读,众人感动。中国朋友送去的鲜花开放了很久,难以忘怀。这时刻,人们为失去他悲伤,也感佩他丰富的一生。据说他留下这样的遗言,生前的积蓄和去世时人们的馈赠将捐献出来,用于支持去中国工作的人……这是他此生最后的奉献。一位友人说,纪念他的最好方法,就是继续为苗族和贫困人群的进步而工作。

 

    《人民日报》 (2006年02月07日 第十五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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