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早就听斯嘉说过石门坎,只是没怎么在意而已。现在的我已经不像当初,只要一听到贫穷和落后就会“高度”关注,而且在听别人叙述悲惨命运的故事时已经没有了那份心酸和怜悯。这种感情的变化对我的行为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因为在面对事实时我并不冷漠也不麻木,只不过给人的感觉不像以前那样富有同情心,也不及往常激情四溢,很少有澎湃的口号、煽情的言语和文字,而且很多时候缺乏耐心向那些善良的人们阐述和解释贫穷。有朋友对这种变化提出过批评,但是我很疑惑,因为我觉得现在的我更务实,在乎的是自己从心底里真正做了什么;当然我也想尝试回到以前的那种情绪状态,但似乎比较困难。

再次听说石门坎的时候,与雪灾联系在一起。斯嘉给了我一批照片同时提供了一些石门坎雪灾的信息,她希望能够有资金补贴一些化肥给农户,以提升玉米和马铃薯的产量,进而缓解雪灾带给农民的损失。于是我开始走近并了解石门坎。

 

穷、教堂、学校

这三个词是我在听朋友描述和阅读有关石门坎的文字时留下来最初始直观的印象。石门坎交通条件特别差,那里的人们也特别贫穷,但是当地有教堂,也有很多居民信教。尽管贫穷和信仰并没有直接或者必然的因果关系,但于我而言,还是很好奇,也隐约觉得这个地方有些许神秘。毕竟,基督教是外来宗教,而在我们的意识里,贫穷就意味着交通不便和偏僻,基督教能够在这里得到传扬还是让人有点费解。更何况文字记载,起源是100多年前也就是19世纪末的英国传教士伯格理。

伯格理除了在这里传教之外,还办了很多学校。不仅如此,随着伯格理及其继任者而来的还有先进的生产生活方式,石门坎也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繁荣和富足。然而进入了现代社会之后,缘何变得如此落后和贫穷?

仅仅凭借文字,我无法想象和理解这些现象。

 

60%的农户住着茅草房子,10%的农户没有房子住

经过了一些努力之后,机构同意给石门坎的农户援助化肥。按照工作程序,项目开始执行之前需要前期评估,所以我有了一次机会走进石门坎。

进入石门坎之前凭借我的生活经验对这里有很多想象。但是真正进入石门坎之后,在这里感受到的贫穷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原以为乡政府所在地至少是一个比较像样的集镇,或者起码能看到一点相对规模的现代文明聚集。然而这一点点希望也打破了:越野车在经历了3个多小时的颠簸之后,经过一条黑漆漆脏兮兮的污泥马路之后,停在了一栋安安静静的、狭窄、深灰色的一座老楼房前面,他们说这就是乡政府。我以为乡政府办公楼在集镇的边缘,所以小心翼翼地问乡里面是否有商业街?因为我觉得一个乡镇至少应该有几个小商店和一些饭馆、旅社,乡长说刚刚走过的那条“黑漆漆脏兮兮的污泥马路”就是石门乡的“商业街”。我愕然。

接着我进了寨子,看到了很多破烂不堪的陈旧茅草屋。其实在车上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一些茅草屋,我当时以为应该是养牲畜或者废弃了的。但是在寨子里面的时候,发现这些茅草屋里面其实还住着人。放眼望去,整个寨子绝大部分都是这种低矮沧桑的茅草屋。陪同的副乡长自豪地向我介绍:在石门,有60%的农户住着茅草房子,10%的农户没有房子住……

在寨子里面走了一圈,发现有的茅草房顶中间已经明显下陷,因为屋顶是依靠很沉重的树支撑着的,所以这样的房子其实非常危险,但是依然有沧桑的老人还住在里面;还有一家,房顶的茅草已经所剩无几,土墙壁也横纵着深深浅浅的沟壑,门前两步距离的地方就是一个臭水坑,猪正在这里吃食,而屋内刚刚能容纳一张床,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一家两口加上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被男主人背着)却都住在这个“家”里。

后来我进到几户看起来稍微好一点的农户屋子里面,都是黑漆漆的,而且房子里面有很难闻牲畜粪便的味道,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人和牲畜是混住在一起的——中间隔着一到开了栅栏门的墙而已。

 

雪灾

如果不留意的话,已经看不出雪灾的印迹了。但其实还是有一些压断的树,而且后来他们告诉我,那个中间明显塌陷的屋顶就是被大雪压的。

然而只要说到年初的大雪,人们都记忆犹新。因为牲畜圈舍保暖不好,所以猪基本上都被冻死了。而在这样的非伊斯兰居民区,猪是人们食用油和肉食的主要来源,因此也是农户家家都必喂养的牲畜。大雪冻死了猪,使得这里种猪缺乏,因此种猪的价格也就出奇的高。一只10多斤的小种猪就需要500-600元,而且还不一定能买到。且不说绝大部分农户压根儿就没花不起这么多钱买猪喂养,农户说他们也不敢冒险花这笔钱,因为乡里面没有兽医,一旦猪有点病,就不仅赔了种猪钱,还连喂养的精力等都赔了进去,最终一无所获。

大雪还将农户主要的食物之一土豆全都冻烂了。冬天,人们将土豆储藏在挖在户外的地窖里,平常的冬天都不会有问题,而今年初持续的低温冰冻天气却将所有的土豆都冻烂掉了。这不仅造成了食物缺乏而且今年开春的土豆种也严重短缺。

在讲述这些时。老乡们脸上无不流露出对未来生活的忧虑。国家轰轰烈烈的抗冰雪战斗已经偃旗息鼓,而普通人们的生活还得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进行,有谁又能关注没有了新闻点和口号的老百姓的灾后生活呢?

 

为了生存挣扎的人们

在走访农户的时候,副乡长经常问男主人:“还在挖煤吗?不要再偷偷摸摸地去挖了啊”。离开农户之后,副乡长告诉我,政府非常重视安全生产,关闭了所有的小煤窑,但是因为缺乏经济来源,所以很多农民还是偷偷去挖煤或者矿,这样还能勉强补贴一点家用,没有更好的办法,政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不知道,如果这里没有煤或者矿人们又该怎么办?

因为石门是贵州省最贫穷的地方之一,而且加上曾经比较辉煌的历史,所以这里相比其他地方,有更多的人关注。于是也有很多像年初乐施会发放大米,这次我们机构发放化肥等救济的资源,也在一定程度上给无可奈何的人们带来一些依赖的思想。在走访的时候,听到这样两句顺口溜:“穷就穷到底,政府好管理”,“穷就穷到主(当地方言,意同前“底”),政府好照顾”。似乎有的人又该指责村民“等靠要”,但我真的没法指责他们,因为这些顺口溜的背后其实流露出的是极端无奈和绝望。

然而这里的政府真的可以指望吗?或者他们本身也无奈?

 

铅锌矿垮塌了

在项目协议书已经签署之后,当地(原以为是政府的工作人员,其实并不是)开始做化肥发放前的采购、农户调查等工作。我回到了北京。

7月初,我正在积极协调划拨化肥款项给乡政府。接到了“走近石门坎(www.shimenkan.org”志愿者给我的电话,说石门乡一个铅锌矿发生垮塌,8人被埋,已救出2人,仍然有6个人还被埋在矿井下。政府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矿区处理这件事情,因此可能会对化肥的发放有一些影响,因为我要参加发放的全过程,志愿者是担心我到时候去政府没有人接待。我当然很诧异这样的事情居然没有被“关注”,但也理解在这样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实属正常。志愿者的担心我并在乎,只要事情能踏踏实实做好,并不需要接待。

我第二次去石门发放化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被埋的人也没有被救出来,最后的处理是每个遇难者赔偿了20多万,遇难者家属对此也满意,所以事情圆满解决。

当地的老百姓告诉我,其实这个矿有很多猫腻:据说省里面的一些有背景的官员有股份;矿井垮塌是因为井下宽度超标,而该增加承重的柱子却没有增加;其中的某些证件过期续期的批准并没有核发……当然这些都是道听途说,但是无风不起浪,我想可能也并不完全是捕风捉影。

矿难者家属觉得可能这一辈子也无法挣到21万,而即使是不满或者愤怒最终又能怎么样?所以他们对这个结果肯定满意。

石门有矿,有煤,有烟叶,这些都能变成钱,但是这里依旧贫穷。代表人民拥有这些资源的政府将开采权给了四川等地的“老板”,石门就这样被源源不断地吸空掏净了,这背后究竟隐藏了一些什么?并没有人去关心。

 

小鬼真的很难缠

因为机构制度的约束,购买化肥的款项需要汇给乡政府的账号。而在签署协约的时候也明确乡政府必须按照机构的要求及时将款项付给化肥供应商。然而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却经历了令人发指的波折。

这个时节正好是化肥施用的季节。因此,相比平时化肥价格有所上涨。但为了赶上时节,我们还是希望尽快将化肥购买并发放给农户。负责接洽该项目的副乡长却希望打一个时间差,等化肥价格降下来,这样能够“化肥明年依然可以用,而且大家都有一点收获”。但是当地的志愿者和我肯定都不同意这样做,我们希望尽快。

于是,麻烦产生了。乡政府在我们反复催促了几天之后,给供货商汇出了第一笔货款,而当第一笔货款的化肥全部都已经发放结束之后,乡里面依然没有汇出余下的货款。尽管我们一直在催促,而乡长、主管这个项目的副乡长在每天的催促时都保证当天肯定将余款汇出,还说“及时汇不出借钱也要汇出去”,但最终4天过去了,钱也没汇出,追问理由却有不同的说辞:财政所所长说自己不熟悉汇款的系统,还需要摸索,还说乡长并不清楚具体的汇款程序,所以做出了错误的承诺;而乡长的理由却永远是事情太多,没来得及……

最后没有办法,我找了乡党委书记,并准备向上一级政府反映这件事情,事情才得以解决。后来我得知,这位想“大家都有点收获”的副乡长其实是县人大主任的女婿,如此明目张胆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里面隐藏的东西太多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说,石门富不起来,普通农民真的一点错都没有。如此的效率、如此明目张胆、如此的“算盘”,如此的诚信度,能富起来这个社会就该反常了。

 

6包大米6口人能吃6

去寨子里面发化肥的时候,有一些老乡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煮熟的鸡蛋就往志愿者们手里塞。还有一个老太太,把我拉到她家里(也是暗暗的茅草房子),从床边一个黑乎乎的屉子里面掏出一个大饼,硬塞给了我。还有一些寨子因为不通公路,所以需要走3个多小时到乡里面领化肥,老乡们也会煮一些鸡蛋带过来,塞给我们。

这些乡亲们不知道怎么说感谢的话,他们只会把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给我们表示感激。我把这个情况告诉部长,部长说有这些,我们做的事情值。

志愿者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年初乐施会发大米的时候,一位老年人乐呵呵的坐在领来的6包大米上,志愿者过去问他这些米能吃多长时间,老人家说能吃6年。老人家里有6口人,而一袋大米只有40斤,怎么能吃6年?老人家说,这辈子都没看到过这么多大米,也更美买过这样一包米,所以掺和这土豆、玉米肯定能吃6年。听了这个故事看着笑呵呵搬化肥的人们,心里一阵难过。

 

回到北京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但是心情依旧沉重,石门坎重重的压在我的心头。我可怜那里的人们,同时也钦佩他们能够生存下来。其实还有一些对政府的指责和不满,但是我不想说了,因为谁都知道大众是失望的。而老百姓是有创造力和管理能力的,乐施会在石门坎的“社区发展基金”项目(有兴趣的人可以参阅李昌平的《石门坎特色的“社区发展基金”管理模式》)的成功运作便是很好的例证,还有在发放化肥时帮忙的这些社区志愿者,尽管他们的家庭也很贫穷,但他们都非常积极,做了很多努力和辛勤工作。但是我唯独不解的是,在这里,为什么民间和政府就脱节啦呢?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新中国都成立快60周年而且改革开放也已经30年了,石门坎还是这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