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拜访石门坎信用社的工作人员的时候,他们说,两年前开始学习乐施会扶贫点上的“小额信贷”管理模式,贷款的回收率由原来的40%上升到了现在的80%。

信用社的工作人员所说的“小额贷款”,就是乐施会的发展工作者所说的“社区发展基金”。我考察过国内外一些地方的“小额贷款”,石门坎的发展工作者和当地群众共同创造的“社区发展基金”管理模式设计精妙、独具一格。他们将村社的农户按照相同的贷款需求时间编成若干个五户小组(责任利益关联),每月18日集中开会还款和放款,前面贷款农户的还款,就是后面农户需要的贷款,一环扣一环,结算、监督、审计以及利息收入的处置都是公开透明的,用会议办公的形式完成的。整个管理几乎没有成本(没有工资),天衣无缝,回款贷款运转有条不紊。

以石门坎荣和村的荣和社为例:全社51户,2001年2月根据社区发展委员会全体社员的要求,乐施会赠与发展基金本金35700元(户均700元)。随即,社区选举产生“发展基金”管理小组。选举产生了邱广勇(不识字)为组长的五人小组(有会计、出纳、监委)。五人小组多次组织社员讨论达成一致,举手表决:每户贷款上限1500元,贷款期限6——12月;相同贷款时间的农户自愿组成“五户联保”(相互担保,一户还不上款,另外四户愿意帮助垫上;相互审查、监督贷款用途;相互分享发展经验);一次贷款,分次(6——12)偿还,1500元,每月连本带息还款135元(1000元年息80元);每月18日为约定的公开还款和贷款日,上期贷款户的当月还款保证当月需求资金农户的贷款,利息归公(当场转发展委员会管理);贷款主要用于种植和养殖。

两年运转下来,回款率100%,积累利息5000多元。生产有了很大的发展,土豆、玉米产量翻了番,养猪由户平均2头发展到户平均8头。经济发展了,社员们有了新的需求。2003年下半年,他们对“社区发展基金”进行了改进,将5000元利息转为发展基金本金,本金充实为41000元。一半资金按照原来的方式运作,另一半的资金主要用于支持部分农户做小生意(百货、牛马交易、肥料、大米兑换土豆玉米等),可以短期贷款(一个星期都可以),最长期限不超过半年,贷款最高不超过3000元,要有四户农户用大牲口担保。贷款的利息相对较高,根据贷款期限的长短浮动,最高的2%(100元月息2元),最低1%。利息收入转入助学基金或合作医疗基金的本金。这次改革,大大的促进了荣和的小商小贩经济的发展,仅做牛马生意的农户就有了8户,每年“收购——寄养(育肥)——交易”牛马超过1000头。

这些(大多数)一字不识的人,可以有条不紊的管理好“社区发展基金”,这可是多少经济学家、银行学家、政府官员非常头痛的难事啊!我对北京的朋友说,他们不相信,他们更不敢相信管理者不要工资。我的一个哥们说,“奇怪了,不是说农民最不讲信用吗?怎么最讲信用的是最贫困的人了。”不信,您就去看看,乐施会2000年以来众多的社区资助“社区发展基金”,95%以上的社区的还款率都是100%。我经常关注我们国家的农村信用社改革,从改革开放以来,一直都在改,可越改越难改了。主流的观点认为,农村是小农经济,农户分散,管理成本高,再加上穷人不讲信用,所以农村信用社怎么搞也难搞好。石门坎的发展工作者和人民群众的“社区发展基金”管理模式会不会给我们开一点窍呢?

小改进大改变

“小改进、大改变”是石门坎发展工作者的一个信念,也许是吸取了公社时期石门坎发展的教训,他们认为贫困山区的资源非常有限,犯一点点小小的失误都可能对贫困者造成难以承受的损失,所以,扶贫工作是持久战,不能急于求成,要从小事一点一滴的做起,要一点一滴的改进,一点一滴的积累,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就会有大的改变。

缺水是石门坎经济发展的最大制约因素,饮用含氟的水和用臭水洗衣、洗澡更是石门坎人畜健康生存的最大威胁。石门坎的发展工作者在自己的扶贫点上和社区村民一道,摸索出了一套聚水、库水、节水的系统,家家户户都能在雨季储存7——10立方洁净水。小水窖工程被政府接受,现在的石门坎,推广小水窖成了政府的扶贫工程。

十年以前,石门坎的大多数村民都缺粮。石门坎的发展工作者在自己的扶贫点上尝试地膜杂交玉米和地膜土豆种植。不仅解决了扶贫点上的缺粮问题,绝大部分村民粮食还有了节余,养猪有了发展的基础。在石门坎发展工作者的影响下,推广地膜玉米和地膜土豆生产技术,很快成为当地政府的重点工作,全乡人民的吃饭问题基本解决,全乡的养猪业有了很大的发展。

石门坎的发展工作者,一声不响的、默默无闻的关注着社区。他们协助农民组织起来,决策和管理自己的事情,关注每一个人是不是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关注每一户家庭新修住房的改进,关心每一个新建猪圈、厕所的改进;关心每一个山头新栽的小树的品种和生长情况;关心每一个孩子的读书和每一个老人的健康,关心每一个妇女是不是走出了家庭赶了集;关心每一个家庭的地里种的、家里养的,几乎能记住每一个家庭的几头猪、几亩地、地里种的是什么。他们捕捉每一点变化的趋势,加入一定的外部干预,推进变化朝着好的方向演进。

也许,在很多做扶贫攻坚的政府官员们看来,石门坎这些社区发展工作者们的工作不值一提。因为,政府一出手就是多少个百万、千万、亿,政府的安居工程一出手每户就是4000元,一下子就可以立竿见影出成功。政府扶贫的安居工程是大手笔,政府出4000,村民自筹2000-3000元,不出半年,整齐划一的安居工程就竣工了,这是社区发展工作者望尘莫及的。但要是发展工作者手里掌握如此庞大的资源,他们是决不会这样做的,因为这样做,房子虽然是有了,但村民自身的积累耗尽了,自身发展的力量没有了。社区发展工作者追求的是“助人自助”和“在自身小改进中实现大变化”,这样的发展才是经济的、内生的、无破坏的、可持续的发展。

不是为了450元钱

石门坎的社区发展工作者(也称项目推广员)都是有专业知识的青年人,他们每月只有450元的补贴(工资更准确),450元几乎是他们的全部收入。马剑,38岁,毕节农业技术学校畜牧兽医专业毕业,在石门坎从事社区发展工作已有10年的时间。他说,他不能离开这份工作,不是看中这450元钱,实在是觉得老百姓不能没有他,实在是不忍心离开贫困的石门坎人民,再苦再累再穷也得克服。马剑说,也有经不住诱惑想离开的时候,但一想到社区贫困的村民,就又不忍心离开了,思想波动的时候,他就走到柏格理、高志华、费利波“三位代表”的墓前一坐就是半饷。我理解柏格理、高志华、费利波先生对马剑的意义,当我站在柏格理、高志华、费利波先生的墓前的时候,心中油然升起崇敬之情,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中国发展工作者的渺小。晚上,我问马剑最需要什么,马剑说最希望有一部摩托车。我毫不犹豫的答应给马剑筹几部摩托车,尽管还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筹到摩托车,但我不能不承诺。马剑工作范围内的祖基村,来回走一趟,路途就需要7个小时。马剑二三个月才回一次家,虽然回家只有60公里的路程,但一天走不到家。马剑的儿子上初中了,从来就没有关顾过儿子的学习,马剑说的时候,眼里闪着泪花。

马剑的同事有七个,他们是:马剑、张建芬、苏慧江、张礼坤、朱理华、文荣建 。他们是新时期最可敬的人。今年的“五一”节,我把鲜花献给石门坎的发展工作者们。

石门坎啊!贫穷不是你的错

打开1920年石门坎的照片,你会发现80多年前的石门坎比现在的石门坎繁荣和美丽。1948年的大地震和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使石门坎美丽的欧式建筑只剩下了高志华先生一天也没有住过的一栋别墅,这栋别墅恐怕是今天石门坎最值钱的建筑(现在是石门坎乡乡政府的办公楼)。昔日茂密的森林如今却已光头透顶;柏格理先生修建的游泳池已经常年不见滴水了;再已不见当年医院、麻风病院、孤儿院、敬老院、农科实验站了 ;昔日足球之乡的孩子们却已经不知道了足球的模样;在大理石基础上重建的三层楼高的新民族中学的依然见证着昔日石门坎教育的厚实与辉煌……

要不是亲历石门坎,你根本想象不到石门坎的贫困状况。在石门坎的信用社里,2004年3月底的存款只有80万元,其中乐施会的项目资金51万元,学校学生的报名款8万元;政府统计的人均纯收入1090元;70%的农户依然住的是茅草房;80%的人畜缺水;90%以上的农户依然是人畜同居;烤土豆和玉米面依然是90%农民的主食;90%以上的村民都有不同程度的氟中毒;14000人口的乡,中学女生不倒男生的三分之一,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只有到百里外的地方上学。在这些数字的背后,有许许多多个石门坎人因贫困而发生的悲伤凄凉的故事。石门坎人告诉我,穷人不需要眼泪。我尊重石门坎人,省去了许多悲伤凄凉的故事。

我们面对石门坎的贫困的时候,为石门坎的贫穷力不从心而叹息的时候,一个如骨在喉的问题却不能不说——石门坎真的很穷吗?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石门却依然是繁忙的,大大小小的运矿车吵闹得让人无法入睡(为什么白天运矿车少,据说是避税)。每天都有大量的财富不分日夜的源源不断的从石门坎流走。

石门坎的煤矿、铅矿、锡矿资源,上级政府部门将开采权给了浙江、四川和云南的三个大老板,这些大老板每年给乡政府创造的税收不到50万元,运矿车损坏公路每年的维修费却远不止50万元。开铅矿、锡矿是有毒的,在矿上的农民每天的工钱却不到10元钱,由于没有任何的劳动保护,每个健壮的农民只能在矿上工作3个月。从一个矿上被辞的矿工会到另一个矿上去打工,很多矿工明知道这样对身体有很大的摧残,但每天10元钱的工钱对当地的农民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这就是所谓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吗?不是,这些人不是为财而舍命的,他们是像鸟儿一样,为生存为食物而舍弃生命。所以,“宁可累死,不可饿死”才是矿工们的生存写照。至于资源开发带来的环境问题就更不用提了。

石门坎矿产资源的开发,既没有给乡政府带来财富,也没有给当地的人民带来财富,相反,还损害了人民的身体和生存的环境。“发展才是硬道理”怎么会这样呢?

主流社会首先用“矿产资源属于国家”一句话割断了石门坎的矿产资源与当地人民和政府的关系,然后,谁是国家,谁代表国家呢?有权决定矿产资源开采权的几个人代表着国家。国家的资源谁有资格开采呢?代表国家的有权人说“公开招标”,对谁招标呢?对资本家招标,99%的人被排斥在外。石门坎的发展,与当地的政府和人民没有关系。如果把石门坎开矿的GDP计算在石门坎,石门坎的人均GDP应该超过10000元,超过了全国的平均水平。可是,石门坎的老百姓的收入与GDP无关。石门坎的开矿的GDP对老百姓来说,是垃圾GDP。从石门坎的开发、发展,印证了党中央倡导的科学发展观的无比正确。

石门坎的贫困,给我们留下了无限的思考。假如西部资源的开发都是石门坎这样的状况,这样的开发对西部的人民有什么好处,对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有什么意义呢?假如西部的资源,就这样廉价的转移到了城市和东部发达地区、就这样廉价的转化为资本家的资本,二十年后,西部还有什么发展的机会和资源?假如西部的资源(包括劳动力)极其廉价的转移到城市和东部,东部的产业资本怎么会向西部转移呢?没有产业向西部转移,西部大开发对西部的发展有什么意义呢?今天的西部真的很重要,那是西部是能源等各种资源的基地,假如开发的结果不是共同富裕,而是极少数人富裕,多数人付出代价,二十年后,资源没有了,富人也会走,到时西部还有什么?西部还重要吗?

今天的西部很多的小城市,第三产业发达,主要是富人和官员消费经济支撑下的繁荣,当西部的资源优势掏尽的时候,富人拍屁股走路的时候,这些所谓的经济繁荣可以持续吗?

石门坎也许算得上西部的一个窗口,贫困的石门坎啊!我为你佐证:贫困不是你的错!石门坎啊!100年前的老照片为你佐证:贫困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