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坎,现在叫石门乡,它藏在贵州省威宁县与云南昭通交界的大山里,是威宁县最边远的乡镇之一,它实在太小了,以至于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他的身影。现在知道它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但是在上世纪初,这里却是众人向往的天堂,国外基督教会的英文报纸也把该地誉为“海外天国”,它是西南苗族最高文化区。石门坎基督教会苗民光华小学是我国近代最早的男女合校的学校,在这里修建了贵州省的第一个足球场,第一个室内游泳池…...它在国际上声名远扬,寄到这里的信件,只需要写中国石门坎,而发生在石门坎的旧事,至今回忆起来,仍然让人黯然伤神,感动不己。

我们是坐早上十点多的火车,火车站的外面,一片混乱,高低不平的黄泥地上,到处都是人,中间散发着油炸土豆和米豆腐的香味。不一会儿,车就来了,坐在车上,同行的朋友,就开始给我们讲很多闻所未闻的趣事,他说,就在去年,火车刚开通的时候,火车是可以招手即停的,当然,如果是一个人,司机一般不太愿意,如果有三个人,司机肯定会停下来的,后来,出了几次事故,死了三个人,这才取消的。这是多民族的聚居地,我们便从长相来推测他们是什么民族。一路上,停的尽是小站,这给逃票的人提供了方便,所以,这里的售票员的态度比我们见到过的,都要差一些,我想,这也是逼出来。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生怕错过什么似的,我看到了草海美丽的衣角,那些宁静的水,躺在山谷间,仿佛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过隧道的时候,有大股大股的冷风,往脖子里灌,我忍不住像刺猬一样缩成了一团。

小海。朱嘎。老锅厂。迤那。一个小时之后,到达了仙水站,所谓车站,只是几间淡蓝的房子而己,周围的人也很少,我们问值班人员去石门坎怎么走,他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们一下,觉得我们不是坏人,才告诉我们,要去石门坎先要去中水,但是到了中水,也不一定有车,我们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但是一想到柏格里,我们的心里就有一股暖意,一百年前,他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块蛮荒的土地,他所遭遇到的艰辛,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我们问他,怎么去中水,有汽车吗?他说,只能走路,沿着铁路走。我们又问,要走多久,他说,三个小时。他旁边的人说,两个小时就到了。太阳很大,就在我们问话的时间里,我们似乎闻到了皮肤被烤糊的味道。就在我们沮丧的时候,不要脸的太阳,一直都在朝我们笑。在站台上吃了几个烤土豆,权且当作午餐。这里的土豆很大,一个土豆,有两个拳头那么大,这样的土豆,一元钱,可以买到四个。而我,吃一个土豆,己经觉得肚子快要撑破了。土豆的吃法,也很原始,在火上烤过后,刮掉皮,直接就吃,没有任何作料。不过,这里的土豆的确很好吃,松软,酥香,微甜。朋友告诉我们,在这里,一餐要吃到三元钱,是很难的,因为这里的东西实在是太便宜了。

吃过午餐,我们便开始出发,沿着铁轨行走,虽然很危险,但因为刚刚下过雨,路边的泥土是潮湿的,一脚踩上去,便深深陷在里面,我们只能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听火车的声音。我们总结出一个规律,普通的步行,正好是一格铁轨,如果是跑动,正好是两格铁轨。我们是第一次走,开始还觉得很新奇,走的时候长了,就觉得腿像是铁块做的,抬都抬不起来了。特别是穿过隧道的时候,我们都希望能走得快一点,因为,我们不想在隧道里听火车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终于出了隧道,看到明亮悠长的阳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却听到头顶上传来清纯的笑声,抬头一看,是一些芝麻大的孩子,不远处的山坡上的牛羊,暴露了他们的身份,他们越笑越开心,有的差点要从隧道上方的洞口滚落下来,他们的笑声,减轻了我们的疲乏。我们还看到,从小路上,走下来几个小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他们的背上,都有一个比他们身体还要大的背篓,里面装满了土豆和猪草,看到我们,他们试图跑开。跑了一段,没有力气了,便在原地停下来,我们接近时,他们又跑了起来。

大概走了一个半小时,碰到一个巡道员,他告诉我们说,中水己经不远了,下了铁轨,翻过一座山,就到了。我们问,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半小时。我们道了谢,从铁轨上下来,走在一条正在整修的路上,有卡车经过的时候,尘土飞扬,把我们的头发都染白了。我们翻过一座小山,便坐在柔软的草地上休息。这时,一辆汽车像天使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是从威宁发往昭通的公共汽车,我们像小耗子一样迅速地爬上车,车里的人一脸旅途的疲惫,很多都己沉沉睡去。在车上晃了二十分钟,到了中水镇上。下了车,看到有一辆拉煤的车,我们问他,去不去石门坎?他说,去的。我们又问,能不能带我们去?他说,上车吧。我们又说,要多少钱?他不高兴地说,讲什么钱,钱算多大一回事。我们被他的质朴所折服,满是高兴地上了车。车刚开不远,有两个女人从寨子里出来,也要上车,去地里挖土豆。她告诉我们,去石门坎的班车,只有赶集的时候才有,赶集的日子是逢147,如果一个月中31号,那么就推延至下个月1号。我们站在车厢里,手像鹰爪一样紧紧地巴在车上,带着山野气息的风,吹在脸上,吹得我们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不知道拐了多少弯,我们终于看到了人和房舍,心里以为,这就是石门坎,但过了一会才发现,这是黑土河。两边的山上,几乎没有什么树木,只有暗绿的草,在一些地方,有一些烤火剩下的柴灰,因为田地离家太远,他们只能在地里生火,烤新鲜的土豆,喝山间的清泉。很多时候,牛群会堵住去路,它们迈着细碎的步子,对眼前的庞然大物无比轻蔑。过了一会,车到达了新华林场,这里正在赶集,公路被堵的水泄不通,路边有鲜红的桃子,一问,一元钱,可以买四斤。买了桃,刚想吃,车开了起来,只好紧紧地巴着车。经过晃动,装桃的袋子破了,桃子在车厢里滚过,车厢里有煤渣,不一会儿,所有的红桃,都成了黑桃,让我们哭笑不得。因为前面的车坏了,我们的车也只好停了下来,我们干渴难忍,只好把目光投向黑乎乎的桃子,我们的手也变得黑乎乎的,四下里又没有水,这可真够折磨人的。极度的干渴,终于让我不顾一切对黑桃进行了袭击,其结果是我们的嘴巴变成了小煤窑。车又开始在崖边行驶,车轮底下,是深不可测的峡谷,而对面,是直插云霄的山峰。到处都是山,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这样的山,不要说去攀爬,即使是看的时间长了,也会让人感到深深的疲惫。一片玉米地的出现,让我们眼睛一亮,但周围看不到一间房舍,只有草地连绵不绝。云雾在山间流动,我能明显地感觉到空气中的湿气,湿意一点点渗入身体,变成了彻骨的寒冷。车靠近玉米地时,我看到一些吃草的羊群,一块大石头上,一个彝族老人正在抽长长的烟筒,他穿着蓝色长袍,腰系白布带子,头包黑色丝帕。雾气在他周围,看上去,像是一个仙人,他和羊群一样都是寂静的一部分。我不知道他的房子在哪里,他回去要走多少山路。路上坑坑洼洼,每一次晃动,都让我们心惊胆颤。后来,我们总结出了经验,只要看到水坑,我们就先蹲下来。路一直在往前延伸,是在绿色群山中的一条微弱、灰白的线,像是用铅笔轻轻划出来的。我的心里,一直在重复着几个问题,石门坎到底在什么地方?柏格里当年为什么要选择石门坎,他到底经受了怎样的苦难?

经过漫长的颠簸,车终于停下来了,车主告诉我们,石门坎己经到了,我们下了车,发现手己经抓不拢了,更不要说伸直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黑得像乌鱼的卵。这里的海拔有二千六百米。下了车,一问,到乡上还要再走半个小时。我们想找点水洗手,但沿路都没有在其他山区随处可见的小溪流,只有一个牛蹄踩出的小坑,里面积着混浊的雨水。我们没有看到房子,只能沿着大路往前走。回头一望,高山像天然的屏障一样,蓝天上有几朵闲散的白云,地上有几头闲散的牛羊。路边的树丛上结了很多红色的果实,同伴说那是羊奶果,可以吃,我们便去采,果子虽然小,但吃起来,甜甜的,酸酸的,感觉不错。走着走着,太阳早己经咽气了,我们希望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乡上,早点安顿下来,我早上没吃东西,中午只吃了土豆,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真希望能饱饱地吃上一顿。

到了乡上,只看到一条炮仗一样短的街道,街道在一个斜坡上,毛石路面,人们看到我们,都露出新奇的目光。我们在一家清真的饭旅馆安顿下来。虽是盛夏,屋子里却生着回风炉子,炉子上面晾着土豆片,他家的小男孩子不时地将土豆片放进嘴里,在炉子边的破沙发上坐下来,主人倒了一杯茶,我感觉自己浑身发软,像个棉花团团,再也站不起来。乡政府一个知情的苗族老人张先生,跟我们说起了柏格里。他的父亲是柏格里的学生,所以,他对石门坎的过去了如指掌。落日的光辉,从门洞里射进来,使屋子里充满了时间泛黄的气味。

很久以前,这里是诺苏人的领地,到处都是蛮荒的山峦与人。在高低起伏的山间,一幢幢的白色塔楼,像白色的蘑菇,那是瞭望塔,那是土目的眼睛。在这片土地上,阴谋每天都在酝酿,到处都有仇恨的味道,为了争夺土地、财富与女人,厮杀每天都在进行,血迹渗入地里,成为春天鲜红的花朵。因为山高,雾气弥漫,人迹罕至,清政府的官员也对这里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花苗作为迁入者,没有土地,地位极其低下,他们性格内向,不善言谈,不愿意和别人打交道。而诺苏土目对他们的残酷地让人惊讶。如果他们对土目在言语上稍有冒犯,他们就会受得严惩,比如砍下手臂,在油中浸泡,在夜晚用来当火把照明。有的时候,两个土目为了表明自己的富有,会在无底洞边往下扔奴隶,你扔一个,我扔一个,像扔石子一样,惨叫声回荡在古老阴森的官寨里,而每一声惨叫,他们都以开怀的大笑来回报,那些笑声,至今想来,仍然觉得不寒而栗,仅仅一个晚上,就在三百多个奴隶落下无底的深渊。正因为这样,他们根本不敢靠近土目们的城堡。各种各样的势力,交织成了一张网,在这里生活的花苗,像是碾台下的谷子,随时,都会被碾成粉末。《在未知的中国》一书中,柏格里称这里为杀人者的土地,称土目为大地上的监视者

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柏格里为什么要选择石门坎。在张老先生的口中,我找到了答案。当时,有四个人,都是大花苗,他们以打猎为生,他们能听懂汉语,于是,他们就去安顺赶场,从石门坎到安顺,走路需要9天时间,他们随身带着毛毡斗蓬和燕面炒面,饿了就用凉水将面拌成面糊来充饥。他们在安顺的时候,碰到当地的一个传教士党居仁先生,党居仁先生很同情他们,留他们住宿,后来他们成了朋友,后来这四个苗族人成了基督徒。党居仁先生觉得他们来安顺太远,与昭通只需要两天时间,就介绍他们去昭通找他的朋友-----年轻的传教士柏格里先生。有一天,这四个人去了25英里外的昭通城,在教堂的门口,他们因为羞涩而犹豫不决,呆了很久,其中一个才迈出了第一步,正是因为他迈进门的那一步,后来的奇迹才得以发生。柏格里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让他留宿。他们在一起,聊了许多,他们的诚恳厚道打动了他,跟他们讲到上帝时,他们的脸色变得明亮快活。他们走后,在短短的五个月里,柏格里接待了4000多个花苗。他看着那些巍峨的群山,做出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决定。

石门坎,原先叫狮子洞,后来的改名是因为两个原因,其一,村口有一个天然的石门,黄色的沙岩镶嵌在灰色的石灰岩石中间,其二,这里地势很高,进入这里有天然铸成的岩石组成的台阶。后来,为了防止土匪搔扰,在进入石门坎的隘口修筑了城门和楼阁,白天开门,晚上关门,还有专人看守。进村的道路狭窄,只能容一匹马通过,两边是绝壁,当时这是从云南至四川的交通要道,每天有500—600匹马从这里经过,我仿佛看见了当时的繁华景象,隐约听到马帮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铃声

当时,石门坎是诺苏土目安荣之的土地。1905年,柏格里,到安荣之的官寨去拜访他,想用金子购买他的一块土地。一路上,他为如画的风光所陶醉,山被森林所覆盖,上面种着冷杉和松树,还有橡树和栗子树。官寨始建于南朝,是一个雄伟的城堡,对于柏格里的到来,主人分外热情,杀羊招待,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重,他们当着客人的面,杀掉肥羊,然后将心、肺、肾等内脏扔到屋子中央的火塘里,稍微烤一下,就取出来,切好,放在高支架的木盘上,每个客人都用一根豪猪刺进食,羊肉则放在一只大铁锅里煮,煮好后,相互传递,啃完的骨头从直接扔到门外,狗在那里等候己久。如果一天中,有第二批客人到来,主人绝不会让他们吃剩下的羊肉,而是重新宰杀一只,他们认为只有这样做才是得体的。那天,他们谈得很开心,吃完饭,安荣之带他到烟房,手拉着手聊天。柏格里提出买地的事,安荣之问他要多少地?柏格里说,我只有一块牛皮大的地。听到这里,安荣之乐了,他说,这么点地,还需要买吗?我送给你就是了。柏格里就将牛皮划成细线,圈了一片土地,一共10英亩(60.7亩)。地点开始并不是在石门坎,第一次,土目送的一块土地,离他的官寨30英里,因为其归属权有纷争,经常有枪战,柏格里想换一块,他看中的一块平坦的土地,土目说,他的一个儿子想在上面盖房子。最后,土目决定把一块石门坎的土地送给他,柏格里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地方,但他还是和他的同伴,带着契约和安荣之赠送的一匹凉山马来到了荒无人烟的石门坎。在地界上,他没有砌围墙,而是种了一圈羊奶果。1905年,第一批建筑物落成,因此在历史上苗族人首次拥有了一所学校和一座教堂。其实,在教堂还没有完全修好的时候,就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做礼拜了,他们中有的人要走两天的路才能到达这里,他们在没有屋顶的教堂里站着做礼拜,还经常会受到暴雨的袭击。教堂可以容纳350人,但是很快,他们发现,房子太小了,很多时候,会有1000-1500人到这里来,他们只能分批进行礼拜。1906年秋天,学校开始上课,第一班26人,全都是苗族,学生中年纪最大的46岁。柏格里则居住在五英镑的小屋里,他的床,白天则当成了餐桌,小屋里也要生火,用来抵御寒冷和潮湿。所有的房子都很简陋,是用泥土和稻草的混合物制成的,外面都刷成了白色,在山间显得很突出。这白色的小房子与土目们白色的塔楼迥然不同,这个白色,散发出的是洁净、圣洁与欢乐,而那个白色塔楼像一匹白狼,散发出凶恶、残暴与血腥。

石门坎的自然条件极其恶劣,最值得一说的是石门坎的雪,雪下得很大,有的地方足足一尺多深。刮风的时候不但呼呼作响,还伴着飞沙走石,人须掩面而行,风最大的时候连人都能吹倒。石门坎湿度很大,每天清晨起来,四周都是大雾弥漫。雾气大的时候,能见度不到五米,走在山路上有腾云驾雾之感,风与雾的组合,产生了幻觉中的大海,坐在小屋里,总感觉自己是坐在一条船上。石门境内只有一条位于深谷里的祖基河,除了个别村寨外,绝大多数地方都存在严重的缺水现象。不少村子没有水源,要到几公里外的水源挑水(多是从山洞或是地下流出),有的还要翻山去取水。每年12月至第二年3月,是传统的枯水季,不少水源会干枯,那么村民将不得不花上半天的时间到更远的地方取水。即使到了今天,水仍然是个问题,各家的房屋上面,都砌高了几块砖,构成了一个蓄水池。

柏格里经常在石门坎周边的村寨里传播福音,他说一口地道的苗话,不骑马,不坐轿,无一保镖。当时苗家的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差,就拿盐巴来说,很多人一年都很难吃到一次,即使吃得起的,也只是在吃饭的时候用舌头舔一下而己。一般来说,屋子的中心是火塘,仅有的摆设是火塘边的长凳。晚上睡觉的时候,没有床,就围着火塘睡在地上,乍眼一看,像一个巨大的车轮子。脚朝着火,脚趾烧得黑乎乎的,像土豆一样。做饭也是在火塘上做,没有烟囱,柴烟在屋子里逛来逛去,过了很久,才从茅草的缝隙里透出来,人往往被熏得直流眼泪,随便从身上扯下一块肉,都是腊肉。家畜和人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只有玉米秸做象征性的阻隔。大门口是深深的稀泥,猪喜欢在村子里乱窜,他回家的时候,双腿陷在稀泥里,稀泥几乎没到了它的肚皮,还有一些人,走路不稳,他脚在木头上一打滑,整个身体就向前倾,头就像地雷一样埋在稀泥里,这是他们最高兴的时候,他们笑得前翻后仰。柏格里到石门坎之后,穿上粗麻布的苗服和草鞋,和苗族同胞同吃同住,丝毫不嫌苗胞生活的艰苦和环境的简陋。

有一次,他和往日一样,在村子一家牛棚里睡下,晚餐之后他和教友们聊了一会天,然后睡在干燥、芳香的牛棚里,白天的疲乏使他两眼皮沉重,他两脚一伸,便沉沉睡去,像沉入深水的铁锤。夜里,下过小雨,他一无所知。第二天,一大早,雨己经停了,阳光从木头缝隙里射进来,几乎让人睁不眼睛,空气里的欢乐气息,如同蜂蜜一样飘荡。他这才知道,昨天晚上,母牛在他身边产下了一只小牛,而他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在布道的过程中,也会有趣事发生。有一个姓吴地的主,要求参加基督教,而他对基督几乎是一无所知。那一天,柏格里为施洗的教友准备了一盆水,正好在吴姓地主的面前,也许是坐的时间长了,他站起身来,来到盆子的跟前,低下头,看了看,又凑近了鼻子,闻了闻,在确认水的干净以后,开始喝起了水。这让大家目瞪口呆。他喝完水,一脸满足地回到位置上。让人庆幸的是,他没有把水全部喝完,否则,就没有足够的水用来洗礼了。

很多人开始的时候对他缺乏了解。有一个小男孩,从很远的地方,跑来看他,将他细细地看了几遍,然后说,我以前听说,外国人,长了两个脑袋,没想到,居然和我们一样,只有一个脑袋。

柏格里的传教活动受到了很多人的阻挠,很多土目认为,柏格里的到来降低了他们的威信,这让他们很恼火,而且他们担心,信教的苗民,懂得了人人平等的道理后,会越来越不听话。与此同时,各种各样的谣言,也传到了土目们的耳朵里,最广泛的传闻是,饱受压迫的苗族人从外国人那里得到毒药,并要杀光所有的诺苏地主和汉人。一个土目放出消息,在他的领地里,谁第一个信教,他就要吃掉谁家的耕牛。耕牛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意义非同一般,它是家族里重要的成员之一,是最值得信赖的伙伴,情同手足,某种意义上比孩子更加重要。有了牛,他就是富足之家,没了牛,他就几乎一无所有。还有很多信教的花苗被无缘无故地毒打,脸上被烧红的铁烙上印记,谣言还说,只要在谁家搜到《圣经》,谁就要被杀死。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他们,越来越多的人希望聆听到福音,因为只有在那里,他们才能感受到温暖与幸福。柏格里的生命安全经常受到威胁,在土目之间周旋,如同在钢丝上舞蹈。有时候,与一个土目交好,就可能得罪他的宿敌。大官寨土目就派人在夜间烧毁了柏格里的住宅,财物损失殆尽。

1907年的一天,柏格里在一个叫哈利米的寨子里去传播福音,大家围着火塘,这一天的气氛有些特别,屋子外的任何响动,都足以让屋子里的人坐立不安,还好,一直到晚上,都没有事情发生。上床前,他听到枪声,但他不以为然。到了午夜,柏格里和他的同伴们己经睡下了。那是一个明朗的夜晚,繁星密布,柏格里在梦里一次见到了遥远的英格兰,他似乎闻到了儿子身体上那种奶油的气味。村子里响起的狗吠。不一会儿,竹门被踢开了,燃烧的火光映照着凶神恶煞的脸部,有60个全副武装的人包围着他们,柏格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被带到河堤上,他跳下水,想逃跑,最后还是被抓住了。毒打开始了,不一会儿,他己经遍体鳞伤,不能动弹了。他感到死亡从来没有那么接近过。他感到极度的沮丧。在最危险的时候,一个汉人趴在了他的身上,为他阻挡锋利的矛头。最后,他们把他带到一棵胡桃树,开始审判,他身边站着手持大刀的刽子手,他极力辩护,首领开始忧郁,他答应饶柏格里不死,但柏格里必须离开他们的地区,并永不返回,如果我柏格里再回来,他们就毫不犹豫地杀掉他。如果因为当晚的事情,而采取任何行动,他们将杀死寨子里所有的苗族人。他的苗族房东也被传了上来,他被告知,如果再接待柏格里,他就要被罚一百两银子。然后,他们消失在了黑夜的深处。柏格里幸存了下来,他的肋骨被打断了,肺叶被刺穿了。他被送往昭通治疗。在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他悄悄地溜回了石门坎。第二年,他回英国休假,但心里想的还是石门坎,他向国人募捐,说要在中国苗区兴建学校,得一叫阿斯多的老人,捐赠两千余金磅。1911年柏格里回到石门坎,将学校扩建一新,建了宿舍、礼堂、游泳池、运动场等。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足球,在每个礼拜的正餐之后,花苗们便开始踢球,这是一项让他们欢乐的运动,与此同时,他们的技艺也突飞猛进,由他们师生组成的足球队打败过军阀杨坤的专业足球队,据说,在1936年举办的柏林奥运会上,中国足球队员中还有来自石门坎的队员,1959的国家足球队里,有7个石门坎人。这项传统至今仍然得以保留,孩子们在放牛的时候,会在草地里踢足球,他们踢球的时候,喜欢光着脚。随着时间的流逝,其他民族的人也加入教会,进入学校读书,其中有的还是土目的孩子。

最让柏格里感到痛恨的是寨子里的种种恶习。比如酗酒,宿寨房,抽鸦片还有巫术等。苗族男人特别离不开酒,据说,有很多苗族人拿苞谷到集镇上去卖,然后,全部打成酒,边走边喝,有的从悬崖上掉了下去,有的索性就醉死在了路边。每个寨子里都有花房,又叫宿寨房,那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地方,很多人在那里饮酒,柏格里拆除了很多宿寨房。愚昧也是一个宿敌,这里的一些有钱人让他们的孩子吸鸦片,是因为他们想把孩子留在家里,而不是去赌博,因为赌博的花销比吸鸦片大得多。有的甚至是婴儿,他的母亲将烟吸在嘴里,吐到他的喉咙口,他们认为,这里一来,婴儿就会有强壮的身体。婴儿死后,他的母亲将他剁成碎块,扔到郊外,用以抵挡恶鬼。苗族的鬼神崇拜特别严重,巫师地位很高,他们骗取了大量的钱财。柏格里总要想办法揭穿他们的把戏。

疾病也是当时的一个无形杀手,在当时,苗民生了病,首先想到是巫师。有一个人被狗咬伤之后,巫师在伤口上画老虎符,说他冒犯了当地庙中的老虎神,因而招致狗咬。如果伤势有好转,就要给该神献上一份祭品。麻风病是杀手中最残酷的一位,因为传染性很大,一位土目称要烧死他地界上所有的麻风病人,柏格里创办了麻风病院,收养这些可怜的人,并给他们药物治疗。从我们站的地方,往远处的山谷里看,麻风病院仍然存在,里面还有22个病人,他们现在可以自由出入。除了疾病,野兽也是让人头疼的家伙,狼算不了什么,老虎和黑熊才是最可怕的。有时候,他们也会相互厮杀,更多的时候,他们更喜欢吃人和家畜。有一户人家,养了一匹马,在一天晚上,被老虎咬死了,吃掉了一半,主人知道第二天老虎还要来,便装作不知道,在马肚子里放了许多鸦片,老虎吃了鸦片,便送了命。还有的老虎,要狡猾许多,它知道,狗是它最讨厌的小家伙,因为每次它到来后,它都会狂叫不止,所以,他第一步就先把寨子里所有的狗都吃掉,可惜,让他不明白的是,寨子里的狗怎么吃都吃不完,这可真让它觉得心烦意乱。相比之下,狼更像是一个小丑,狼嚎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出现,仿佛就在枕边。打狼对于大家几乎是一件快乐的游戏。

1915年,可怕的伤寒病席卷了石门坎地区,当时教会学校许多学生染病,群众包括一些家长亲友都因害怕而外逃躲避,柏格理却坚守救护。不幸的是,他也感染上了沙门氏菌属伤寒,他的身体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朽木。他的最后一则日记写于191575日,他写道:昨夜和今晨都在下暴雨。学校里的孩子们己经开始了他们的考试。我一遍遍地念着这一段话,仿佛听到那天晚上的暴雨,闪电抓伤天空,雷声响彻不止,雨把天空与山峰连接在一起,我仿佛看见躺在床塌上的柏格里,他是那样地瘦小,像一朵微弱的烛光,他望着窗外,思绪万千,所有的一切,清晰如初,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他如大理石一样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些许轻微的笑容。916日,大限到来,他再也无力睁开双眼,他永远地留在了石门坎,享年51岁。那一天,云雾笼罩,寒气逼人。他亲爱的弟兄姐妹,用眼泪为他在九月的大地上点燃烛光。葬礼举行的那一天,苗族同胞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大约有1500人为他送行,到他去世的时候,当地的信徒己接近10000人,而且己经不再局限于苗族。苗族的首领说:他是我们的,让我们来安葬他……因为我们热爱他胜于爱我们的父辈。新坟在石门坎的一座小山坡上,周围是幼小的橡树丛,还有杜鹃花和野生的映山红,在那里,可以看到石门坎的全景。16个壮汉抬着他的棺椁,大家想要为他唱一首赞美诗,但极度的悲伤,早己让他们泣不成声,哭声高过山峦。不少人在这座新坟前守候数日之久,有些人实在不愿意离去,彻夜不眠地墓旁陪伴着他。很多人愿意在百年之后,埋在他的身边,他们说,在柏格里身边,他们才不会感到孤独。我终于体会到了柏格里感受到的那种幸福,对于苗族同胞来说,他是岩石里的清泉,他是雪天里的火塘,他所做的一切,唤醒了人们心中的爱,并教给他们如何去爱。

由于石门坎地处高寒,土地贫瘠,只能种苞谷和荞麦,而且收成很有限,俗话说,“种一坡,收一锅”。许多人在冬天,因为寒冷和饥饿而痛苦地死去。一个年轻人,因为饥饿难忍,在路上抢一位老人的粮食,然后将他推下悬崖。回到寨子后,被寨老知道了,寨老给了他一把刀和一根绳子,对他说,我们不想再见到你了。年轻人一言不说,拿着绳子,便在树枝上吊死了。1906年,传教士张道惠的夫人带来土豆的种子,发给苗民,土豆比其他作物成熟得早,这样,可以使他们免受饥饿。他们收土豆的方式很特别,先把土豆棵连根拔起,摘掉大土豆,然后再用土将土豆棵埋好,让小土豆长得足够大再收取。到今天,土豆仍然是石门坎最主要的食物。张道惠的夫人还从英国引进了很多蔬菜和水果,因为工作的需要,他们后来被派往东川。柏格里去世后,张道惠和他的夫人又回到了石门坎。饥饿和疾病导致许多孩子父母双亡,同样由于食物短缺,亲戚们谁也不愿意收养孤儿,有一次,一个刚刚生下来的孩子成了孤儿,没有人愿意收养这些孩子,人们便准备将活生生的孩子和分娩时死去的妇人一起埋掉。张道惠救下了孩子。1920年,英格兰南部威特岛上的一所主日学校取消了一次为师生们举行的短期旅行,把钱节省下来给他创建孤儿院。孤儿院建在山泉止方的山坡上,周围的土地足以开垦一个小农场,有二十多个孩子居住在那里。除了教他们读书以外,还教他们耕作的常识。

我们还参观了高志华的别墅,在石门坎的12个牧师中,他呆的时间最长。他的别墅,是由一块块长方形的青石块砌起来的,它的颜色与质地,提醒着我们它的坚硬。看上去,它像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人,石头的凿印,依然清晰。木柱则提醒着我们,那些时间的痕迹。走进去,里面铺着红漆的木地板,沿着木楼梯往上走,是主人活动场所。首先见到的是左手边书房,有黑砖的壁炉,看着它就看到了炉火,以及呷茶时的温热气息,冬天的时候,在昏昏欲睡的空气里,坐在丝绒椅子里和朋友聊天,是最好的选择。旁边是卧室,门深深锁着。转过角,是洗澡间,这里严重缺水,牧师也只能偶尔变成木桶里的一条鱼。紧挨着洗澡间,是一条一米宽的通道,尽头是残瓦与杂草,那里原来有一个通道,通往伙房。通道上面的凉棚,都已不复存在,像一截舌头,被割掉了。右手边是会客室,更衣室。房子虽不大,但分工明确,我甚至闻到烤面包新鲜的奶油气息。房子的内部的墙都是空心的,热气能轻声易穿透它们,包围冰凉的身体。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楼上即使是劈柴,也不会有声音传到楼下,这得盖于地板的特殊结构,首先是木地板,然后下面是一层青冈树的树皮,然后竹篾编织的竹网,再是泥巴与石灰。这间房子出生于1938年,它的主人,并没有能住进去。在一天晚上,土匪进来了,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在长房子外面,围成了圈,高志华闻到了空气中的紧张味道,他试图逃跑,但他是那样无助,在长房子通往樱桃树下的小径上,他遇难了。也许是鲜血的滋养,几十年后,那里的青草繁茂。他的坟与柏格里紧紧挨着,他们的目光慈祥地守着石门坎贫困的青山……

柏格里及继任者在石门坎兴办教堂、学校、医院、孤儿院、养老院、麻疯病院、邮政代办所,为当地的苗民教育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培养了不少苗族知识分子。1905年,柏格里会同精通英文的汉族教徒李斯提文和苗族教徒杨雅各、张武等,认真研究,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以拉丁字母为基础,为苗族创立了基本可行、简明易学的拼音文字。他创制了波德拉文字 现称这套文字为“老苗文”,并用这种文字翻译了《马可福音》和《马太福音》。柏格里死后,杨雅各等人又译了《新约全书》。他还亲自编写苗族课本,刊行苗文报纸,定期出版,半月一期,供苗族师生阅览。这一切当时不仅在学校,而且推广到社会,用以对一般的苗族同胞进行教育。“据不完全统计,有华西大学、云南大学、中央大学、蒙藏学校等大专院校毕业(有部分肄业)共约三十余人,有的还得博士学位。中学、中专毕业一二百人,小学毕业数千人。在一个自古来从没有一个人知书识字的少数民族地区,能培养出这样多的知识分子,不能不说是教育史上的奇迹。

我们离开石门坎的时候,是第二天中午,雾一直没有散去,上车的一刹那,我回过头,朝柏格里安息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一句歌词在心中回荡:见过的人都忘记了,只有花苗忘不了; 走过的地方都忘记了,只有石门坎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