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个四川的三苗网网友骑摩托车去石门坎做教育文化寻根。因为川南的王武寨曾经是石门坎光华小学一个分校的所在地。恰好昨晚,一个信仰基督的都市苗族朋友今天跟我聊起石门坎。他们把藏在我内心角落里的似乎已经满是尘埃的一片情感再次掀开,激起我隐隐的精神回望的冲动。所以,写下这篇文章纪念我访问石门坎以来10余年的感情。

现在,好像知道石门坎的人,多得很。甚至于驴友论坛里都时不时见到关于石门坎的帖子,以及他们在石门坎做公益的计划和故事,其中咱们三苗网有个网友叫运河,是NGO专职人员,就一直关注石门坎,有个关于石门坎的网站(www.shimenkan.org),他本人在那里做过公益、也拍了很多很好的PP;另外,经济学界(如李昌平)一些知名人士也关注起石门坎,去了一趟写了几篇东东网上到处被转载;摄影师关海彤那富有深邃沧桑感和浓郁异乡情调的一组石门坎图片,更是四处流传。于是,一些大学生也闻风前往,甚至加入到相关志愿者队伍中。

但是在我第一次去石门坎之前,除了贵州的几个知识分子以外,没有多少非石门坎人知道这个被称为“圣地”的地方。建国后的四十多年时间里,它几乎被世人遗忘了。从我长达20多年的学生生涯中,我没有听到“石门坎”这个词。我第一次知道它,是因为我研究生毕业以后,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工作,所里有一个老头叫王德光,因为他也是苗族,我去他家看望他,老先生就来自石门坎(文化的石门坎),绘声绘色地跟我讲了好多关于石门坎的精彩故事(抱歉在这里就不能讲给大家听了~~~),是对我这个民族史专业硕士学位获得者的一堂重要的补课,并且在我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之后,我有机会读到了1992年出版的《“窄门”前的石门坎》。这是中国40年来关于石门坎的第一本学术著作,它打通了历史石门坎与现实石门坎的关节,比较倾向于宗教与教育的角度。作者张坦,调查写作时是贵州省宗教局干部,此书出版后不久他被迫离职下海。在当时情势下,他的身份使其具有独特的优势。所以,这本书的历史地位可想而知。

一个种子要发芽,需要水和阳光。这时候,沈红出现了。是沈红让我有机会实地去了石门坎。我们先是在威宁县一些乡镇做了某个经济学课题的问卷,后来才去了石门坎。那是1997年底的时候,98年的元旦我们是在石门坎度过的。回来后,我写了一个《石门坎调查报告》,内部未定稿,长达10万字左右。后来,跟着沈红做助学项目,做了几年。

其间,沈红曾经去了英国,接着又去了美国。我于1999年发表了两篇关于石门坎的文章,一篇是以柏格理为首的传教团队在石门坎的历史事迹反思“基督教对中国之文化侵略”的论文,一篇是关于石门坎麻风村的访问随笔,呼吁改善麻风村村民的生活现状。两篇文章都首发在贵州相关刊物,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2000年夏天,我再次去到石门坎。两件事情,一是陪艾丽森(Mrs. Alison Lewis)访问石门坎的一些相关历史遗迹及在世老人。艾丽森是一位当年传教士甘铎理(R. Elliott Kendall)先生的女儿,出生在中国,我见她时已近花甲之年了。我带艾丽森,就是从访问我所王德光老先生开始的。在王老师家,大家说起那些共知的历史时,一阵阵爆发出的会心欢笑,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从北京到贵阳,从威宁到石门坎……我们连续拜访了许多具有饱含历史财富的老人,考察了许多现已面目全非的遗迹。

那年去石门坎,另外一件我自己的事就是,根据我们项目收到的贫困学生资助申请表,需要了解相关贫困学生的家庭实际情况。陪同艾丽森的任务完成以后,马不停蹄地,我独自跑了威宁县五六个乡镇,每个乡镇要走访好几个村子。那次威宁之行,长达两个月,留下了许许多多至今印象深刻的记忆。在雪山镇,有一个苗族女生家的破屋,全家四口人和两头猪分享一间土房,厨房、客厅(餐室)、卧室、猪圈……全在一屋,而且屋里没有灯,只有靠近门口的地方放一张餐桌可以看得见亮光……一说起来我的眼前马上就会浮现出来那个完整的画面。在岔河乡,深刻记得一个叫李恒的孤儿和他的眼泪。他的家三间房子占地还比较大,可是三分之二以上都已经跨塌,既住不了人,也没必要住人,因为这个家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12岁,刚刚失学,仅有的一间屋子既是他的卧房也是厨房,所谓厨房就是火塘上架有一口铝锅。还有后来一直保持联系的张梅及艰难地相依为命的妈妈和弟弟,后来张梅在昆明读了幼师中专。还有几个经常坚持给我写信的学生,比如罗贵,今年要考大学了。现在,真想把当年的那份表找出来,一个一个我差不多都能回忆出来他们的相貌和我到他们家时的情形。

当时,我回来后,根据我的推荐确认的学生,都得到了资助。回京后有两件大事,一是开始读博,二是家庭遭受重大变故,可能这两条成为我没有完成调查报告的借口。这么有意义并且印象极为深刻的一次威宁之行,竟然没有留下什么文字来,这一直是我内心深深的遗憾,和愧疚。

在考虑博士学位论文选题的时候,曾经动心想选石门坎的题目。但是,由于我当时有一个社科基金的个人课题还没有完成,是关于跨界苗族的。最终放弃了石门坎。这多少有些遗憾。因为石门坎,其曾有的辉煌传说和富有戏剧性的历史变迁,是非常容易让人产生感情的,容易拨动人们心弦的。可能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多少人只要一接触到石门坎的故事,总是要被吸引进去,或者想亲临其境,或者为之牵挂,或者为之唏嘘慨叹……

所以,后来有香港张惠贞对石门坎的研究,北京沈红对石门坎的研究,重庆东人达对石门坎的研究,北京李昌平对石门坎的关注……普通人也是一样,到石门坎寻根和探奇的人越来越多。

由于自己的关注力度淡化等原因,似乎离石门坎也疏远了些,情感也搁置在一个角落了似乎也染了尘埃。所以,前两年庆祝石门坎建校百年的时候,我也没有去。庆祝石门坎历史百年,是早几年前就被很多老石门坎人一直在倡议的话题。可是,做得却并不十分顺利,有延迟说,有民间与官方双版本。这些倒也没什么。石门坎的历史是人民的历史。

记忆中有些东西,已经在慢慢地淡化和消失。可是,有些东西已经成为符号,永远铭刻,比如老张(张国辉)。石门坎的老张、威宁的杨忠信、昆明的朱艾光、英国的艾丽森、北京的沈红……他们就是石门坎的名片。看到川南网友发的照片中,还是老张在负责接待他们。石门坎的历史和传说得以延续,老张是功不可没的,甚至于可以说他是枢纽似的人物。每次只要有外地的人来到石门坎想了解这段历史,乡政府都是派政府办秘书老张负责接待。他不仅是当地最为熟悉石门坎的历史的人,也是当年教会时期一个重要使徒的后代,而且他非常乐于一遍又一遍、毫不厌烦、毫无保留地介绍他所知道的一切。我们2000年去的时候,艾丽森拿出一张50多年前的老照片,照片是一个中国人与几个外国传教士的合影。这个中国人竟然当场被考证为老张去世多年的老父亲,此前他从来未曾拥有和看见过父亲解放前与外国传教士合影的照片。当艾丽森当场决定把照片赠送给他的时候,他的双手发抖、双唇嗫诺,半天才说出两字来,面对艾丽森双手相合:感谢。好几年以后,听说老张生病,才知道他原来并不是乡政府的正式干部,没有医疗保障。

这个感情与精神的角落,除了自主回忆,还是时不时有机会拂拭的。比如,2005年,沈红与靳军等合拍了一个关注“石门坎麻风村人生活现状”的纪录片在北京放映座谈,我去了。再如,2007年初去昆明,我专门留出时间拜访来自文化石门坎的朱艾光先生、陶绍虎先生、朱玉芬女士。当我在一次省苗学会组织的聚会上提前见到久仰的陶绍虎先生时,我非常激动,他也非常激动。后来在朱艾光先生家,他们夫妇还赠送了我杨大德先生的书。朱艾光先生送了与石门坎有关的光盘和文章给我。沈红也写了两本关于石门坎的书,都在提醒我,激起我对石门坎的感情与记忆。

这不,现在川南的朋友又来催我拂尘埃了。我一定要争取近年再去看看石门坎,看看老张,看看那些我们帮助过的孩子……并且给王德光等老人们打打电话,要是欠了他们照片的赶快寄给他们……我内心的那个角落是为他们、为石门坎保留的镜像。

2008-8-1 凌晨

2008-8-5 修改